2024年12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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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辰年冬月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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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的君子──陳明忠

作者 | 簡皓瑜
簡皓瑜:致理科技大學通識教育中心講師

想起陳明忠先生,腦海裡總會浮現幾個牢牢抓住我的畫面。


初見的震撼

第一個,是一張紙。幾年前,和兩位老師一同拜訪陳明忠先生在臺北和平東路的家,第一次見到了陳老。那天,向陳老請教二二八事件的相關問題,由於涉及中共地下黨的角色,他隨即拿出了一張大紙,在上面比劃起來。那是情治單位根據二二八事件至1950年代初期清鄉結果,所整理的臺灣地下黨組織圖。在上面,陳老綜合自己的親見親聞、牢中獄友的各方訊息,加上仔細查證資料,還做了校正。此次初見,從他為母語各異的我們捨棄熟習的閩南話,堅持盡可能用自己不太流利的國語交談,從他願意悉心傾聽、充分溝通,並向我們坦率揭開未曾見諸文字的過往真相,我清楚感受到他待人的真誠。從那張紙上的手寫字跡,從他對我們所提的史實史觀展現開放的態度,並能於來回辯詰中迅速達成理解與共識,我體會到他面對重要問題的不肯含糊,以及對中生代的我們充分的信任和期許。

第二個,是陳老回憶與他同監的馮錦煇赴死前的握別。認識陳老以前,我就在一個視頻「安息曲」。現在在所謂「促轉會」上網的「臺灣轉型正義資料庫」裡,也能看到個別縮圖。裡看到過1951年前後白恐受難者臨刑前的最後留影。他們主要是社會主義者;依序進入畫面的近百張臉孔,絕大部分目光篤定,面容沈靜堅毅,不少人甚至面帶微笑!這派從容強烈震撼了我。顯然死亡對他們來說,本是求仁得仁、無懼無悔,因為為中華民族的復興排除障礙、奮起自強,本來就是社會良知所當仁不讓,而壓制異己,本來就是專制獨裁的霸道威權必作之惡;與後來臺獨派自怨自憐的悲情不同,他們正氣凜然、恩怨分明,帶著中國人的家國情懷慷慨犧牲,至死都對自己服膺的理想有著道德確信。而這一天,陳老提起馮錦煇(其妻馮守娥之兄)臨刑前與同監一一握別時,那個毫無顫抖、沒有冷汗的溫暖掌心,接著拿出複印照片,語氣略帶激動地說,馮帶著微笑從容就義!此刻,我彷彿看到了當年22歲的陳明忠也從這一訣別之握,傳承了同樣的果敢堅毅、義無反顧,並化為他此後終身的承諾與擔當。

後來讀了陳老的自傳《無悔》(人間出版社,2014)和訪談稿,以上觀感更形具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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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一、馮錦煇臨刑前,「他(馮錦煇)走出去之前,和同房的每個人都握手,帶著微笑走出去。和我握手時,他的手是溫熱的。」。圖二、陳明忠第一次出獄後(1950年7月被捕)。


惟其義盡,所以仁至

在我心中,陳明忠先生就是個很純粹的人,他雖不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成長,但完全稱得上是「博學,審問,慎思,明辨,篤行」的君子,反省(包括自省)能力極高,篤行的意志力極強,人格高潔。

首先,陳明忠先生雖然受的是日本殖民教育,然而強大的反省力讓他年少即完成了儒家所說的「義利之辨」──在「衣冠禽獸」與「人」之間,有意識地自許為異於禽獸的「人」,並以對「人」的方式待人。此即儒家的「仁」所主張的「人人主義」(「人人主義」語出已故的中研院院士胡佛)。陳明忠很早即意識到「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的道理,並看清了壓迫人性尊嚴的現實結構,於是「仁以為己任」(儘管他不曾這樣說),矢志追求一個回復人性尊嚴的社會。他探問在國際上謀求國家民族獨立自主、在國家內部追求社會平等之路,從而首先於日據時期反帝抗日,繼而又於臺灣光復後的國共內戰及兩岸分治中,選擇投身社會主義革命、國家統一運動。

他一生見義勇為,臨難不苟。秉持「三軍可奪帥,匹夫不可奪志」而「我沒有做錯」的道德自信,讓他能夠看淡並超脫生死,咬牙熬過一般人幾乎不可能扛下的重重酷刑,還在前後長達21年的苦牢中,不斷靜心讀書以暗自汲取進步思想。而且,儘管青春盡耗牢獄並終至身體羸弱、不良於行,但三度入獄的每次出獄之後,他都堅不「悔改」,毅然繼續未完成的運動。


實事求是掌握主動,雖千萬人吾往矣

陳明忠先生自律甚嚴,強大的反省力之外,要求知行合一、身體力行,自我養成而成為了「造次必於是,顛沛必於是」的君子。也正因此,「君子坦蕩蕩」,他除了有為有守,還能於思想理論和實踐上都無所顧忌、為人所未敢為,實事求是而主動開創新局。

在思想理論上,陳明忠先生明顯不是個教條的社會主義者。他對任何重要問題、即使是艱難問題,從來不肯輕易放過,總要自己先想通、想透了,然後去做,心才能安。文革的發生,一度讓身在臺灣的他深感窒息與苦悶,後來大陸市場經濟的啟動,也曾衝擊他既有的理念。但他不停擺、擱淺,不徬徨、失落,反倒嚴厲審視自己的思想,積極就中國前途及中國所需之政經社會模式,進行深入的理論性思考,最終寫成《中國走向社會主義的道路》一書(人間出版社,2011)。臺灣「左統」能夠建立開創性、建設性的理論者,至今恐怕無出其右。

從理論進到實踐,陳老在落實的層次上則永遠想著最基礎、最關鍵的要事。陳老很清楚,社會制度唯有在基本不受外力干擾的國家之內,才有可能講究。因此,他敢於在左翼思想漸為臺獨所利用的臺灣,強調「敵我矛盾」的問題必須優先於「人民內部矛盾」的問題,國家統一的追求優先於社會平等的主張。

此外在實踐的動能上,他總能充滿創造性,不斷發掘主動開創新局的機會,然後「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譬如,他與馮守娥夫婦倆以「被害申告人」身分,聯手立委高金素梅率領的「原住民工作隊」,赴日控訴日本首相違反和平憲法參拜靖國神社,並為在日本殖民統治下失去尊嚴、親人與祖靈的臺灣原住民、臺籍慰安婦,向日本政府要求討回公道。為了開創新局,他也總能不拘小節、不計前嫌而勇於擔當。譬如,不畏負面批評,出面與曾經加害自己和同志的國民黨接觸,促成當時的黨主席連戰展開「兩岸破冰之旅」。


操危慮深,後繼有人

孟子曰:「獨孤臣孽子,其操心也危,其慮患也深,故達。」我想,陳明忠先生的這個「達」,包括兩方面:一,是他能直面問題深入反省與思考,並要求說服自己,這是思想通透的「達」。二,是他能高度發揮主觀能動性,永遠想著從何著手以主動改變現狀、甚至主導現狀,但凡找到機會便趕緊去做。這是知行合一、言行一致的「達」。總之,陳明忠先生是一個永遠的樂觀主義者,果敢積極,而且思慮靈活,運動性極強。

去(2019)年9月,幾個年輕朋友去上海看望陳老。這時,他的身體已非常虛弱,還發著燒,卻仍為了臺灣局勢、兩岸關係的發展而心急如焚。我們瞭解,他是擔心臺灣走偏了方向。儘管已從大的局勢裡看到兩岸必將統一,但他也知道,臺灣統運若沒做好,統一之路就會更加崎嶇難行,包括臺灣人在內的所有中國人為此付出的代價,也勢必比較慘痛,而這當然非他所願。

諄諄囑咐,言猶在耳,而哲人已逝。

有幸認識智仁勇兼備的陳明忠先生,我們自當以您為榜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