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0月31日凌晨,作為世界文化遺產的琉球冲繩島首里城被一把大火焚毀,東亞各國一片唏噓。許多中國人為之惋惜不已。首里城是14世紀時琉球王國建築的仿唐宮殿,二次大戰末期被焚毀,現在焚毀的是1992年按照原樣在原址復建的,它的歷史文化意義不容低估。
我從當天早晨就從朋友發到微信群的大火照片知道了這個消息,分外感傷。感傷的理由很簡單,我剛剛在7個月前參觀了首里城,那是我的第一次首里城之行,看起來好像是我對首里城的告別之行了。首里城再次被焚毀,象徵著琉球的命運多舛。現在距那次告別之旅剛滿週年,應《遠望》雜誌邀約,試著寫一篇考察追記。
組團作琉球—冲繩之旅
北京有一批研究琉球歷史的學者,近年來多次召開琉球歷史文化學術討論會,探討琉球歷史,以及琉球與中國、日本和東亞的關係,與琉球當地研究琉球歷史的學者、教授多有往來。琉球的琉球史學者訪問過北京、福州和臺南等地,也希望中國的琉球史學者有機會訪問琉球。北京大學歷史學系徐勇教授出面組織了這次琉球—冲繩歷史文化考察活動。徐勇教授早就知會我,希望我也參加這個團。我欣然表示同意。原因有二,一是我對琉球歷史抱有學習的願望,2013年5月8日我與李國強聯名在《人民日報》發表一篇文章,那篇文章最後一句話是「歷史上懸而未決的琉球問題到了可以再議的時候」,引起國內外輿論的廣泛關注。二是,我雖然多次訪問過日本,卻沒有訪問過琉球,早就想找機會去看看。考察團的組織者和核心人物是徐勇教授,他一定要我當這個團的「團長」。在這個團裡我的年齡最長,不好推脫,也就半推半就掛名了。除徐勇和我外,考察團裡還有北京大學歷史學系宋成有、臧運祜教授、唐利國副教授,中國社會科學院美國所研究員陶文釗,上海交通大學日本研究中心主任季衛東,海洋大學文學院修斌教授,以及愛思想網站總編輯郭瓊虎。除我以外,多數人都精通日文和英文,都是懷著對琉球歷史文化的濃厚學術興趣、名重一時的學者。這是一次民間的學術之旅。
琉球—冲繩歷史文化考察團應冲繩大學歷史教授又吉盛清邀請,於2019年3月17日飛抵那霸市。又吉盛清是琉球人,曾任冲繩縣地域史協議會代表(首任)、浦添市圖書館館長、浦添市立美術館館長、冲繩大學教授,還擔任中國大連市歷史文物研究所特別研究員。他一向「以琉球人的立場和視角,以『受到過日本人、冲繩人加害』的歷史觀」這是又吉盛清介紹自己的原話,可能是指琉球人也參與了日本對外侵略,成為「加害者」。2 在臺灣、中國、韓國等東亞國家做調查,著有《日本殖民地下的臺灣與冲繩》、《臺灣今昔之旅—臺北篇》、《中日甲午戰爭100年:臺灣統治和日本人》、《日俄戰爭百年》以及《靖國神社與歷史教育》等。在機場,冲繩國際大學友知政樹教授和導游程天虹小姐來接機。程小姐是天津人,在琉球大學唸過琉球史碩士學位。一行未及入住旅舍,便在又吉教授陪同下參觀了琉球王陵和首里城。
又吉教授在往後的幾天陪我們一行在那霸各地考察歷史古蹟,給我們每人都印發了學習材料,包括《從東亞近代史思考冲繩》、《首里城蹟》、《那霸史蹟》等。琉球王陵稱作玉陵,是琉球尚真王等歷代王陵墓,分東室、中室、西室,高大圍牆取琉球本地石灰岩砌成,庭內用琉球的珊瑚砂鋪築,墓頂樹立雌雄獅子各一個。獅子的形象不是威猛的,而是和善的。陵區規模不小,建築很古樸,充分體現了琉球王陵建築的特色。庭外有一處古老的石碑,碑文漶漫,幸而旁邊有用拓片製作的假碑,顯示碑文用琉球文字書寫(手書體),偶爾夾有漢字,末尾用漢字署「大明弘治十四年九月大吉日」,明確反映了琉球與明朝的藩屬關係。據說明文字,碑文寫有尚真王等9人名,未列出尚真王的長男、次男名,可能是宮廷內部鬥爭的緣故。碑文還強調了以後哪些人可以埋葬在這裡,不得違反。
玉陵不遠處就是首里城。玉陵和首里城等古蹟為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登錄為世界遺產。進入首里城區域,首先看到的是「守禮之邦」牌坊,完全是代表中國文化的建築物。從這裡拾級而上,沿途都有古蹟,如園比屋武御獄石門等,過了歡會門,可以看到路兩邊竪立著明清時期冊封使的題名碑,如康熙年間冊封琉球副使徐葆光的楷書「中山第一」、嘉慶年間冊封琉球正使齊鯤題寫的「活潑潑地」四個大字、道光年間冊封正使林鴻年和副使高人鑑分別題寫的「源遠流長」、「飛泉漱玉」以及清朝最後一任冊封使趙新和副使于光甲同題的「靈脈流芬」等。過了廣福門、奉神門,可見琉球國王宮正殿,均是仿唐建築。正殿大門上方的彎曲門楣是仿日本的。其中中國文化元素甚多,御座上方有康熙皇帝御賜的「中山世土」匾額。據又吉盛清介紹,這個大殿是仿1609年(萬曆三十七年)琉球「兩屬」後的王殿式樣復建的,主要標誌是大殿一側建有招待日本薩摩藩使節的房子。明清冊封使到來,有一個龐大的團隊,國王要組織盛大歡迎儀式,這時候,日本薩摩藩使節是要迴避的。又吉說,宮城大門以及中樞大道是正對著西方的,即是正對著中國,表示琉球國王對中國的尊崇和仰望。
筆者與又吉盛清教授在守禮門前合影
認識琉球人
中國與琉球歷史的大輪廓我是知道一點的,但與琉球人很少接觸。20年前訪問日本山梨學院大學,得到法學部學部長我部政男教授的接待。我部告訴我,他是琉球人,原來在琉球大學教書。他對我很熱情,提供我很多材料去複印。他告訴我,琉球話中有許多中國話的因素,他說,琉球人見人的問候語與中國人一樣,都是你吃過飯了嗎?我記得他說過他還會說一點琉球話。在北京參加學術討論會,有時也會看到琉球人,會場上應酬,打個招呼而已。
這次到琉球,有機會遇到一些琉球人學者,相處多些,觀察近些,瞭解就多些。過去多次去日本,與日本新老朋友見面,總免不了要很客氣地說:「はじめまして、どうぞ よろしくお願いします」(初次見面,請多關照)、「どうもありがとうございます」(謝謝)、「どうぞよろしく」(請多多關照)、「どうぞおかけください」(請坐)、「さようなら」(再會)──禮貌,周到,但給人以距離感。與琉球的這些學者朋友們見面,沒有這一套,反而感覺熱情、真誠、直接、隨意,沒有距離感。對琉球人的行為舉止,我一下就感覺很適應。與他們雖然是第一次見面,就像見了老朋友一般。我部政男教授說的話,在這裡得到了某種驗證。
往下的日程,更加深我對琉球人的認識。17日晚上在那霸市抱瓶酒店接受琉球學術界的接風。琉球大學名譽教授金城正篤(84歲)、琉球大學名譽教授比屋根照夫(80歲)、東亞共同體研究所琉球冲繩中心理事長緒方修、冲繩大學名譽教授又吉盛清、冲繩國際大學教授友知政樹以及高良鐵美(隨後即當選為日本國會議員)等多位朋友熱烈歡迎。緒方修說,除了他是日本人,其他都是琉球人。我記得,比屋根照夫與一位年輕的朋友(他想去中國社科院研究生院唸研究生學位),彈起三弦(琉球人稱「三線」),情緒很投入,在狹小的空間裡,兩位女士隨著三線節拍跳起舞蹈。琉球朋友告訴我,這個舞蹈就是當年琉球王宮歡迎中國來的冊封使跳的舞蹈,琉球朋友們還隨著音樂節拍唱起歌來。他們用委婉、熱烈的歌舞歡迎來自中國學術界的朋友。他們告訴我,琉球人喜歡彈三線,因為這是從中國來的樂器,三線的音箱是用蛇皮包的,與中國的三弦一模一樣,與日本的不同。琉球人喜歡中國歌曲,不大喜歡唱日本歌曲。在以後的日子裡,我們經常可以看見琉球的三線陪著我們。
左圖為比屋根照夫與一位年輕的朋友正在彈三線;右圖為現場的女士隨著三線節拍起舞,跳著當年琉球王宮歡迎中國來的冊封使的舞蹈。
第二天我們看了鄭迵紀念碑(其人其事見後)。在這個碑附近有一個護國寺,緊鄰護國寺是波上宮神社。神社當然是1609年以後才出現的建築。護國寺就很早。又吉盛清告訴我,琉球國王只到護國寺,不去神社。中午在那霸市金城2丁目的那霸亭吃便餐「那霸そば」,主人告訴我,這家的そば是有名的。但是日本有關方面不許那霸的そば叫そば,因為日本そば是蕎麥麵做的,那霸そば沒有蕎麥麵。據說琉球人為此鬥爭了60年,才獲得允許那霸的そば也可以叫そば。
我們一行參觀了冲繩縣博物館,田名真之館長替我們講解了歷史綜合廳。這個廳裡展出的琉球歷史主要是1609年以後的歷史。這反映了1971年琉球「交還」日本(編按:指美國違反《波茨坦公告》,片面把琉球交給日本)後的基本政治觀點。我們在冲繩縣公文書館與有關編輯人員座談。這裡是編輯琉球《歷代寶案》的地方。史料編輯班班長西江幸枝與琉球大學人文社科部教授豐見山和行等參與座談。金城正篤教授是早期主持《歷代寶案》編輯工作的,豐見山和行現在是第四代了。他介紹了《歷代寶案》現在的編輯情況。近幾年,冲繩縣教育委員會已經把他們新出版的《歷代寶案》除了第一冊都寄給我了,我在座談會上表達了感謝之意,同時就琉球歷史問題做了討論。《歷代寶案》是琉球王室的重要歷史檔案,從洪武二十二年(1424年)到同治六年(1867年),全部用漢文書寫,用中國明清皇帝年號紀年,所記述的是琉球與明清兩朝的來往和琉球與李氏朝鮮、暹羅以及東南亞地區各國的來往案件,是非常重要的歷史檔案資料。
所謂「寶案」,即珍貴的文案或者珍貴的文書。20世紀30年代這份重要檔案曾被人抄錄,其中一份抄稿藏在臺灣大學圖書館,1960年代該圖書館影印出版1,000套,廣為流傳。我曾購得一套。還有其他抄本流落在琉球和日本。戰後又發現了琉球東恩納抄本、久米村天后廟保存的抄本等。王宮所藏原本被日本強劫往東京,據說在1923年東京大地震中毀於火。冲繩縣公文書館搜集流傳各地的抄本,重新校核,增加注釋,出版了校訂本15冊,日文譯注本十餘冊。濱下武志、金城正篤、小島晋治、西里喜行等著名學者都參加過校訂工作。校訂和譯注工作都極為認真和細心,而且還在進行中。這部書對於研究琉球歷史,研究琉球與中國關係和世界的關係都是不可多得的史料。可見至今琉球人是多麼重視這部書的整理與注釋。
19日,友知政樹教授陪同我們一行前往邊野古(Henoko)參觀,途中經過東恩納村、萬座毛以及沿海國家公園(2011年日本在這裡召開過G8會議),往前有冲繩科學技術大學院大學,再往前,路兩邊有嘉手納美國空軍基地,據說樹叢裡隱藏著彈藥庫,其中藏有核導彈、潛射彈等。編按:日本為了掩飾其身為二次世界大戰原凶禍首的真相,便意圖藉著結束那場浩劫的兩顆原子彈來打造「二戰受害者」的假象,於是它不但每年8月6日舉行「二戰原爆紀念」活動,日本首相佐藤榮作還於1967年提出「非核三原則」,即「不擁有、不生產、不引進」核武器。直到去(2019)年8月6日「紀念原爆74週年」時,日本首相安倍晉三還假意表示日本會持續遵守「非核三原則」、為了「無核武世界」持續努力。但是,日本的真面目卻是:一、據日本外務省2019年12月25日在官方網站公布的外交文件顯示:早在1969年12月9日(即佐藤榮作提出「非核三原則」兩年後),佐藤政府便與美國達成秘密協議,同意美國「在緊急事態時」在琉球部署核武器,作為美國把琉球「交還」日本的條件;二、日本在2016年10月27日於聯合國「裁軍與國際安全委員會」中公開投票反對啟動《禁止核武器條約》(Treaty on the Prohibition of Nuclear Weapons)談判,且一直反對至今。2019年8月6日「紀念原爆74週年」時,安倍晉三面對廣島原爆倖存者家屬及廣島市長的呼籲,就避談《禁止核武器條約》。因此,此處所云「嘉手納美國空軍基地藏有核導彈」一事,並非空穴來風,而且可以見證日本民族的虛偽本性。3 下午就到了邊野古。邊野古是預備替代普天間美軍基地的。由於琉球人民不斷反對,日本政府決心撤銷普天間基地,在邊野古地區填海造地,形成一個新的美軍基地。這個舉措,依然受到邊野古地區居民強烈反對。冲繩縣前任和現任知事也反對日本中央政府的政策。邊野古居民在施工現場兩側,搭建了許多臨時的棚子,長期有人值守,抗議並阻止施工進行。幾年過去了,邊野古基地填海造地進展不大。接近邊野古,路邊經常出現邊野古地區人民的抗議窩棚以及戒備甚嚴的日本警察。我們一行是來學術考察的,只想瞭解一下邊野古地區的情況,不與抗議民眾互動。車子停下來,我們在海邊護坡上,能看到民眾的許多小棚屋,看到民眾打出的標語和口號。如「民意は新基地建設NO」、「反對基地」、「邊野古居民反對違法工事」、「邊野古居民的生存權」、「新基地建設阻止!」等等。在現場,我沒有看到基地施工的跡象。海上也沒看到施工的船隻。因為沒有施工,今天住在抗議窩棚裡的人不是太多。這樣,我們總算是看到了、瞭解了邊野古地區人民的願望,以及他們堅持了數年的抗議行動。
筆者在車上拍下為了防止抗議群眾的日本警察隊伍
左圖為邊野古地區公路上隨處可見這樣的抗議棚子;右圖是一塊寫著抗議已堅持了5,448日的牌子。
下午返回那霸市。一行人都很累了,幾乎都在車上呼呼大睡。我沒有睡,還在思考琉球人民的命運。忽然詩興大起。我利用手機記事本,記下了我在顛簸的旅途中吟咏的琉球吟。後來經過整理,以〈詠琉球〉刊發在《遠望》雜誌2019年4月號上,此處不贅。
從宮古島回來的那天下午,在又吉盛清先生陪同下,我們一行訪問了冲繩市和平祈念資料館。館長原田直美女士接待,參觀了冲繩—琉球歷史陳列,重點看了1945年冲繩戰役造成琉球人大規模死亡等內容。參觀後,考察團一行與原田館長座談。座談時,我向原田館長請教,今天琉球人民應當如何看待1950年代琉球人民反美「復歸」運動?中國政府當年支持了這一運動。原田似未正面回答。也許因為翻譯原因,我沒有聽出一個所以然來。這個問題是我一直在思考的問題。2013年5月我那篇涉及「琉球再議」的文章發表後,媒體有不少討論。臺灣學者林泉忠編按:林泉忠生於泉州,在香港成長,留學日本後曾來臺工作數年,現在在武漢大學任教。4 提出了「禁止反言」的國際法原則。編按:「禁止反言」即「言行一致」、「說話算話」。林泉忠引用此原則來反對中國大陸與琉球人民改變支持美國「返還」琉球的立場。但是,即使不論琉球人民在當時是被日本有意欺騙(一方面蓄意使琉球人誤以為「返還」以後便可依據日本「和平憲法」要求美國撤出駐琉球的基地,另一方面卻與美國達成出賣琉球人民且違反自己「非核三原則」的密約),就中國而言,也可以引用「情勢變遷」原則(日本違反《波茨坦公告》及其和平憲法建軍、擴軍)而改變對琉球地位的立場。5 所謂「禁止反言」就涉及1950年代的「復歸」運動。在這次座談以前,我與又吉盛清先生就這個問題單獨交換過意見。又吉聽了我的想法,他明確說,琉球人反思當年「復歸」運動,認為那個運動是錯誤的。聽了又吉的說法我很感動。我認為他的這個說法是有意義的,說明琉球人在思考歷史、反思歷史。
座談後參觀和平公園。和平公園就在和平祈念資料館外面。我原以為它和該館是一家,但聽說不是一家。原田館長把我們送出大門就回去了。和平公園有1945年在琉球戰役中戰死的日本軍人名錄,一排一排立著。又吉說,旁邊的山崖下面就是大海。琉球人從這裡跳海「被自殺」的至少有五萬人。又吉說這些,是憤憤的。看來,琉球人對此記憶猶新。公園內還闢出一大塊地方,作為放置日本全國各地以及各軍種在戰役中死亡的紀念碑。臺灣也擠進了一塊。據說本來沒有臺灣的地方,一個臺灣在日本的商人出面求情,從空軍神風特攻隊的那塊地方劃出一小塊,蔡英文以「總統」名義立了一個「臺灣之塔」碑,李登輝也擠上去立了一個「為國作見證」的小碑。一行人看了很氣憤,這完全是把臺灣作為日本一部分來處理的,賣國心計非常明顯。山上還有日軍32軍團指揮官牛島滿和長勇的碑,這兩人都參加了侵華戰爭,長勇是南京大屠殺的指揮者之一,最後都死在這裡。
冲繩「和平紀念公園」內豎立著由蔡英文題字的「臺灣之塔」碑以及由李登輝所題字的「為國作見證」碑,本為琉球人哀悼冲繩戰役中無辜犧牲的同胞,臺獨人士卻在園區內與當年的殖民者一同紀念曾經一同「並肩作戰」的經歷。
回國前一天,友知政樹教授陪同我們「參觀」了嘉手納美國空軍基地。嘉手納基地外面建有一處四層小樓,提供遊人觀看基地。登上四樓樓頂,看嘉手納基地很清楚。飛機場內有兩條跑道各長3,700米,可起飛各種型號飛機。機場內機庫很多,看到小型軍用飛機在起飛。據說,這個基地周長20公里,是琉球本島上唯一一塊大的平地。友知說,1853-1854年美國培里(Matthew C. Perry)將軍來琉球,就看上了這塊地方。
離開嘉手納,轉往普天間基地。這個基地停有多架魚鷹飛機,幾次失事的魚鷹飛機就是從這裡起飛的。爬上嘉數高地,登上展望台,看軍事基地很清楚。從展望台看遠處的山,那是前田高地,也就是鋼鋸嶺。據說美國人拍的《血戰鋼鋸嶺》就是這裡。1945年4月1日美軍從宜野灣登陸,占領嘉數高地,日軍在前田高地頑強據守。兩軍殘酷爭奪,美軍終於拿下前田高地,這是一場決戰。
普天間基地旁邊就是冲繩國際大學,友知政樹在這裡任教。我們臨時提出到友知的學校參觀,友知很高興滿足了我們的要求。進學校校門,就看見圖書館附近有2004年8月美軍一架直升機在此墜毀的遺跡。友知教授給我們介紹了當年飛機墜毀的情況。當時正好放假,學生不在校內。如果在平時,來來往往到圖書館的學生很多,飛機忽然墜落下來,後果就難以設想。這說明美軍軍事基地在這裡帶給琉球人民何等威脅。進圖書館參觀,該館收藏琉球歷史資料以及琉球鄉土史料甚為豐富,還專門有一間直升機墜毀的全部資料收藏室。參觀圖書館後,又到友知政樹的研究室看看。友知的門口掛著琉球獨立的標誌,鮮明體現了此屋主人的立場。我在他的書架拿起一本1983年全教出版株式會社發行的新里堅進作畫、川平朝申解說的《謝名親方》(史劇),友知就送給我了。這個謝名親方就是鄭迵。友知還送我一本琉球民族獨立綜和研究學會2017年出版的《琉球獨立學研究》第四號。這個研究會成立宗旨宣告:該會以琉球獨立為目標,學會是「琉球民族的,琉球民族組成的,為了琉球民族的學會」。
友知政樹,1973年生。從2013年5月以來,他與松島泰勝是這個學會的共同代表。他留學美國,英語很好。對於琉球獨立追求不已,精神十足。他研究的方向有琉球獨立、冲繩美軍基地問題、數理行動科學、數理社會學等。著有《嘉手納基地撤去後的經濟效果》一文。看起來極為壯實,後腦勺上扎一個小辮,完全是當年琉球人的打扮。往後據報道,該會編寫了琉球歷史讀本,現在已經進入琉球一部分中學使用,有的大學比如琉球大學、國際大學等大學歷史科考試,要以此為準。
左圖為友知政樹在嘉手納基地介紹軍事基地形勢。他頭上的小辮清晰可見;右圖為友知政樹研究室門前掛的門牌。
尋訪久米村
閩人「三十六姓」移居琉球,是中琉關係史上的重大事件,講中國與琉球關係不能迴避。當年琉球與明朝建立藩屬關係,明朝官員看到琉球生產力落後的現狀。明朝洪武皇帝派遣閩人「三十六姓」(具體人數史無明載)來到琉球,洪武二十五年(1392年),「三十六姓」閩人被琉球國王安排居住在久米村。我們到久米村,已經找不到閩人「三十六姓」的遺跡。只是在路邊立了紀念碑,一塊石頭上寫上了「久米村發祥地」,另一塊做成船形置於石座上,上邊記下了「蔡、毛、王、林、金、鄭、梁、陳、程、阮、魏、孫、紅、曾、楊、周、李」共17個姓氏,36姓未能全部記下來。這塊碑是1992年12月久米村600年紀念事業期成會建的。也許立碑時只找到上述17姓後人,或許經過600年演化湮滅,另外19姓已不存在了。「三十六姓」閩人多為匠人,也有讀書人。他們幫助琉球王國發展各方面生產事業,改進生產工具,改進建築方式,以及起草對內對外文書,溝通琉球與明朝關係,發展琉球在東亞地區的關係,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今天久米村的地方,蓋起了大片居民住房,屬那霸市區,已經很難得在這裡找到久米村的後人與遺跡了。
左圖為「三十六姓」紀念碑,上沿記錄了17個漢姓;右圖為刻著「久米村發祥地」的石頭。
在久米村紀念碑的對面,是福建省幫忙建成的福州園,園內按照今日福州市內的地形地貌分布設置為若干景點,供那霸市民遊覽。這是福州市贈送給久米村的紀念物。福州市內有琉球館和琉球人墓地。明清兩朝,琉球人朝貢,先要到福州琉球館住下,等待朝廷來大臣安排進京事宜。福建、福州和琉球的關係一向是很密切的。
我們聽說附近有孔子廟,是「三十六姓」後人建的,便前往察考。孔子廟是康熙十五年(1676年)建成的,原稱久米至聖廟,建於久米村泉崎橋頭,1914年為久米崇聖會接手管理,1944年毀於戰火。現在的孔子廟已不是原址,是1975年在若狹町現址請臺灣來人幫助設計建造的。這個孔子廟建有大成殿,規模不大,小院裡還種植了一顆來自曲阜孔廟的楷樹。這個孔廟今天還是久米崇聖會在經營。這裡幾乎看不到工作人員。恰好在出門處看到一位工作人員要離開,一行人趕緊圍上他問話。此人從長相、舉止看,不是日本人,完全與中國人無異。經對話(他已不會漢語),知道他是久米崇聖會的人,他就是久米村閩人後裔,姓陳。問他現在久米村閩人後裔還有多少,他似乎說有過一個調查,大概還有一萬多人,已分散在各地。他說從來沒有做過深入調查,很難掌握久米後裔的準數。他還有急事要離開,未能深談。
在孔子廟偶遇久米崇聖會的閩人「三十六姓」後人(右四)
我很興奮,閩人「三十六姓」的後裔還是可以找到的。據說久米後人有3個名字,一是日本姓名,再是琉球姓名,三是漢姓名。許多人至今還保有漢姓名,以示不忘祖先。
離開這裡的孔子廟,又到老孔子廟去看。老孔子廟地點大概就是久米村泉崎橋頭,圍牆外掛著牌子,寫有天尊廟、天后宮、關帝廟、龍王殿以及程順則頌德碑、蔡溫頌德碑字樣。這裡是對遊人開放的。進門以後很失望,裡面已經破爛不堪了。所謂廟、宮、殿等建築已經失去了尊嚴,昔日戰火焚毀後並未重建。院牆內有三處遺址,一是康熙五十五年立的中山孔子廟碑記,二是程順則名護親方寵文頌德碑,三是蔡溫具志頭親方文若頌德碑。中山孔子廟碑額撰「中山孔子廟碑記」文字,碑文另題。抄如下:
琉球國新建至聖廟碑記
夫以聖人而君天下,不如以聖人而師天下者,舉凡古〔往〕今來天之所覆,地之所載,舟車所至,人力所通之處,靡不被教化焉。噫,豈偶然哉!蓋嘗稽古危微精一之旨,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禹以是傳之湯,湯以是傳之文武周公,至我孔子而集其大成。所以删詩書、定禮樂、贊周易、修春秋,使天下後世之君臣父子夫婦昆弟朋友無不相安于名分,靡有亂者。較之君天下何如也?
琉球遠在海外,去中國萬里,宜若不聞聖道者然。至明初通中朝,膺王爵,至洪武二十五年,王子洎陪臣子弟始入太學。復遣閩人三十六姓往鐸焉。雖東魯之教澤漸濡,而尼山之儀容未睹。及萬曆年間紫金大夫蔡堅始繪聖像,率鄉中縉紳祀於家,望之儼然,令人興仰止之思。
至皇清定鼎,文教誕敷,斯文丕振,較前尤盛。故于康熙十一年前紫金大夫金正春請啓立廟。王允其議。乃卜地久米村,令匠氏庀材,運以斧斤,施以丹雘,迄康熙十三年告竣。越明年塑聖像於廟中,左右列四配,系工訖其功。王亦命儒臣于春秋二仲上丁日行釋奠禮。既新輪奐,複前俎豆。漪歟盛焉!從此睹車服禮器,恍如登闕里之堂,躬逢其盛也。師天下之功不於此而見其無外哉!
爰臣順則躬奉教令,摛筆而述興造始末,並勒諸石以垂不朽云。
大清康熙五十五年歲次丙申十二月望後二日西曆1717年1月29日。6 琉球國協理紫金大夫臣程順則謹撰並書
(筆者按:根據照片釋讀,據文意做了標點、分段,取消了抬頭、空格等舊式格式。)
這是琉球國創設孔子廟經過始末的文字。全文五百餘字,一氣呵成,文字清新雅麗,不乏典故,即使按照清初的標準,也是一篇好文字。這個程順則,就是閩人「三十六姓」的後人。從下面一篇碑文裡,可知道程順則的履歷。
前述「程順則名護親方寵文頌德碑」,背面有財團法人久米崇聖會於1969年6月撰寫的碑文,碑文是日文,從中可以讀出:程順則字寵文,琉球名護親方,寬文三年(1663年)十二月出生於那霸久米村,正德五年(1715年),任琉球國紫金大夫、久米村惣役,享保四年(1719年)任三司官,享保十九年(1734年)去世,享年72歲。曾到中國勉學4年歸國,有數次隨朝貢使去過福州。他是琉球推行儒學教育的功臣。建立明倫堂,努力從事於鄉黨子弟教育,是朱子學大儒者,高德之士。他把從中國得到的《六諭衍義》帶到琉球,推薦給國王,推薦給島津藩,成為琉球和日本的公民教育讀本。做為琉球使團成員之一,他曾到德川幕府朝賀。從照片辨識,碑文文字不清楚,大意如此。碑文是1969年撰寫的,所用年號都是日本年號。這是不符合琉球國的體制的。
老孔廟旁邊有護國寺,山坡上有琉球漂流民死於臺灣的「臺灣遭害者之墓」。更上一些,有巨大的「鄭迵謝名親方利山紀念碑」。雜草把碑底座的說明文字蓋住了,又吉盛清先生手腳並用,清理雜草,很慎重給我們講解鄭迵故事。根據鄭氏門中會提供的文字說明,鄭迵於天文十八年(1549年)出生於久米村,其父鄭祿。鄭迵曾到北京國子監學習,回國後,在久米村教育漢學知識,官至琉球國三司官,參與琉球最高國政。又吉教授強調,萬曆三十七年(1609年),薩摩藩島津家率兵進攻琉球,鄭迵是琉球的堅決抵抗派,據說被島津家士兵抓到薩摩藩,鄭迵拒絕投降,被島津家投進了開水鍋裡死難。又吉強調,鄭迵是琉球人的英雄。後來,友知政樹也幾次說過這個話。鄭迵的琉球名為謝名親方利山。我曾請教又吉教授「謝名親方」的含義。又吉說是官名。別的資料講到程順則,解釋「名護親方」,說名護是地名,程順則是名護地方的親方。但不知道怎麼解釋「謝名親方」的名字。據新里堅進作畫的《謝名親方》,鄭迵的琉球名為「謝名利山」,有時候寫作「謝名鄭迵」,有時又寫作「謝名鄭迵利山」,經常寫作「謝名親方」。他是閩人「三十六姓」後人中第一個得到三司官的琉球人。1609年薩摩藩主派遣樺山久高總大將率4萬兵征討琉球,占領琉球北部的奄美大島、德之島、冲永良部島等,在琉球本島今歸仁地方的運天港登陸,運天港一代毫無防備,樺山大軍直衝那霸首里。鄭迵是抵抗樺山大軍的琉球總大將,他率軍在久米村與樺山軍大戰不敵。鄭迵拒絕在琉球與薩摩藩的「誓約書」上蓋印,被抓到薩摩斬首(而非烹死)。與碑文說法不同,川平朝申解說的謝名親方,生於1545年,卒於1612年。
史實可證,久米村閩人後裔對琉球國的政治、文化、教育事業做出的貢獻,是難以估量的。
此行有一個機會,我們與琉球的久米村後人相遇。從邊野古回來的那天晚上,我們的主人在那霸一家名為「ぉもろ殿內」的飯館裡,安排了一次與琉球朋友們的聚會,琉球著名的音樂家喜納昌吉與會。主人介紹喜納昌吉是琉球人民的音樂家,他創作並演唱著名的流行歌曲《花心》。在座的朋友告訴我,《花心》極為流行,在中國也很流行。喜納昌吉這次來,穿著紅色上衣。他說就是穿著這身上衣,曾在北京故宮邊彈三弦琴,邊唱《花心》。自然,大家歡迎他現場表演。喜納昌吉站起來,彈起三弦琴,高聲唱起《花心》,與會者約三十人都站起來,同聲齊唱《花心》。一時氣氛極其熱烈。可惜,我是音樂盲,不會唱,甚至也不知道這首歌曲。但我能體會到琉球人對喜納昌吉的喜愛。
席中,有一位年輕些的琉球朋友告訴我,喜納昌吉是「三十六姓」後人,本姓楊。這位年輕朋友說,他也是「三十六姓」後人,在上海做生意,他漢語說得不錯。我問他,今天「三十六姓」後人還有多少,他也說不準,估計有兩萬人左右。我站起來代表考察團發表了感想,感謝琉球人民音樂家喜納昌吉的演唱,感謝我們的主人安排了今晚這場與琉球朋友的聚會。同時我大聲說各位是否知道,喜納昌吉先生是「三十六姓」閩人後裔,姓楊。聽眾聽了很驚訝。看來,琉球的許多朋友也不知道他是「三十六姓」後裔。喜納昌吉當場表示,他就是「三十六姓」後人,姓楊。與會者齊鼓掌。隨後,我們一行與喜納昌吉合影留念。事後我瞭解喜納昌吉出生於1948年,他的父親喜納昌永是琉球民謠大師,他的音樂活動在國際上很知名,他不僅到過韓國、朝鮮、中國,也到過印度、美國等許多地方,出席過多種大型音樂活動。在中國,他在北京、上海、大連、臺北等多地舉辦過演唱會。在北京人民大會堂、故宮、天壇、長城等地舉辦過音樂會。1999年臺灣地震,他也專門去演唱過。1992年臺灣周華健把他的代表性歌曲《花心》翻譯成中文並演唱。他在政治上主張以樂器為武器,反對核戰爭,要求和平。著作有《冲繩自己的決定權》、《反戰和平手帖》以及大量音樂唱片等。
這場晚會,使我很滿足。我終於知道了「三十六姓」後裔的大致情況。「三十六姓」閩人後裔,今天實際上已經離開了久米村,而是分散在琉球各地甚至日本各地。閩人後裔今天已經完全融化到琉球人中去了,他們世代都是琉球人,對琉球的社會、歷史和文化做出了非凡的貢獻,他們對中國保有濃厚的感情。
喜納昌吉演唱《花心》
發現宮古島
考察冲繩—琉球歷史文化,宮古島是必去之地。主人安排了我們宮古島之行。程姓女導遊帶領我們一行從那霸機場乘飛機到宮古島,航程約五十五分鐘。從飛機上往下看,東海和太平洋淡藍色海水,無邊無涯,偌大海域,甚至看不到一個海島,飛機在幾千米上空不過一葉扁舟而已。與大自然相比,深感人的渺小和偉大。
出了機場,立即奔赴宮古島東平安名崎遊覽。崎是海角的意思。東平安名崎是宮古島面向東方的海岬。導遊介紹這裡是東海和太平洋的分界,往西是東海和中國,東是太平洋,以北是宮古島海峽,與冲繩本島相遙望。我國海空軍跨越第一島鏈進入西太平洋,正是經過這裡。我忽然引發遐想,如果能碰到我國空軍的殲10和海軍艦艇從宮古島海峽越過第一島鏈就有意思了。可惜那種機會不容易遇到。
隨後,我們參觀了宮古島市綜合博物館。這個博物館的展覽,最使我感興趣的,是關於宮古島歷史的起點。博物館提出的第一個史料是引自《元史》和《溫州府志》。
《元史》:〔延佑四丁巳年〕冬十月,戊午,海外婆羅公之民,往賈海番,遇風濤,存者十四人,漂至溫州永嘉縣。敕江浙行省資遣還鄉。
《溫州府志》卷十八:元延佑四年六月十七日,黃昏時分,有無柁小船,在永嘉縣海島中海山地名燕宮漂流。內有十四人,五人身穿青黃色服,九人並白衣。內一人携帶小木刻字,長短不等,計三十五根,上刻記圈畫,不成字樣,提挈葫蘆八枚,內具有青黃白色成串硝珠。其人語言不辨,無通曉之人。本路彩畫人形船隻圖,差官將各人起解江浙行省。當年十月中書省以事聞。奉旨:尋訪通曉語言之人。詢問,得係海外婆羅公管下密牙古人民,凡六十餘人,乘大小船二艘,欲往撒里即地面,博易貨物。中途遇風,大船已壞。惟十四人乘駕小船,飄流至此。有旨命發往泉南,候有人往彼,便帶回本國云。(藤田豐八著,池內宏編:《東西交涉史の研究‧南海篇》,收錄《流求人南洋通商の最古の記錄》,1974年所收。)
顯然,宮古島市綜合博物館極為重視這段史料。在他們看來,宮古島有文字記載的歷史從《元史》和《溫州府志》開始。也可以說是《元史》和《溫州府志》發現了宮古島。
這條史料說明:一、延佑四年(1317年),密牙古人民已經有文字,寫在小木片上,溫州人不認識,認為「不成字樣」;二、密牙古人「提挈葫蘆八枚,內具有青黃白色成串硝珠」,這顯然是貿易商品,不是產自密牙古,就是產自撒里即;三、密牙古人進行海外貿易;四、密牙古人擁有造船技術;五、中國從泉南到密牙古之間建立了聯繫。延祐四年,中國和流求之間尚未建立起正式的聯繫,但是兩國人民之間的交往已經有了。我覺得這條材料記載很重要,宮古島市綜合博物館重視這條材料當然是有道理的。疑問是「海外婆羅公管下密牙古人民」這一句怎麼解釋?婆羅公應該是指南洋一帶。難道婆羅公管轄過密牙古人嗎?這裡不排除由於語言難通,溫州地方官理解有誤的可能性。我對這一段歷史的知識甚少,對上述問題難以提供答案。
這家博物館展出了宮古島自古及今的歷史脈絡,展出了宮古島的自然環境與動植物以及民眾生活的陳跡等。展出中,還保留了若干幀匾額,這些匾額完全是中國文化的格式,題署、年號一點不差。如「忠勛流芳 為仲宗根豐見親題 向秉彝(加印章)」,「乾隆丙子初冬(印章) 太平山 長白金魁(印章兩方)」,「忠導堂 周煌書(印章)」,「印章 元勛堂 忠導氏 孫宮今氏野原目指 為觀風而上 在五年時生三子中子因醫道累 蒙賜家譜 為 醫者到太平山參見祠堂 乾隆二十六年己三月吉日 豐氏知念範登之觀雲上 金巨謹 印章兩方」,「世捧貢 乾隆丙子冬為鳥路嘉先生書 古愚杜松印章兩方」,「慎獨」等。這些匾額大多是忠導氏仲宗根家寄託的。這幾幅匾額,除了周煌一幅是否中國人書寫尚存疑,其他各幅都是琉球人書寫的,規格完全是中國文化的底蘊。豐氏書寫的一幅末尾印章,有一方可辨認為「豐肇基印」,可見此公起了中國名字,也許是久米村人吧。
當天晚上,由於又吉盛清教授的聯繫,我們在宮古島市平良西里島城居酒屋,與宮古島鄉土史研究會的下地和宏等老先生7人聚會,一起討論宮古島歷史。我對「海外婆羅公管下密牙古人民」是否指的是宮古島表示一點懷疑。其中一老者肯定的說就是宮古島。他說,宮古島人把宮古二字讀作miyaku,而日本人讀作miyako。《溫州府志》記載的正是密牙古,與宮古島人發音完全相同,似乎不容置疑。話題又轉移到琉球與明清兩朝的藩屬關係。坐中的長濱幸男先生拿出一篇他撰寫的文章送給我,文章的題目是《宮古馬ル—ツを探る》,這篇文章是宮古島市綜合博物館印製的。作者研究了宮古馬、琉球馬,研究了倭寇馬與宮古馬的區別,研究了琉球向明朝的貢馬以及明朝向琉球購馬的情況,研究了貢馬、購馬的來源以及宮古馬的分布。宮古馬現在已經衰落了,他們組織了「宮古馬保存對策會」,探討保存宮古馬問題。在這篇論文中,作者還提出「海外婆羅公管下密牙古人民」所說婆羅,他認為是宮古島上的保良。我在遊覽了東平安名崎後回到停車地方,還發現了保良漁港的指示牌。長濱幸男把婆羅解釋為保良。溫州地方官知道婆羅,不知道保良,兩者口音相近,聽錯了是可能的。這個說法似有一定道理,是否說得通,要留給專家們去研究。
左圖為琉球考察團員在宮古島市綜合博物館門前合影,著白衫者是館長;右圖是與宮古島市鄉土史研究會各位之座談。
在宮古島第二天,我們一行還遊覽了其他幾個小島。我很希望看到島上的宮古馬。不久,在前往西平安名崎的一個牧場,發現了宮古牛和宮古馬。4匹嶙峋瘦馬,長相很難看,個子也不高大。當年這是向明朝進貢的貢馬,據記載,明朝政府還從宮古島採購宮古馬。想來當年宮古馬一定是很有特點的。難怪今天的宮古島專家要發起成立宮古馬保存對策會了。
宮古島面積不大,人口只有5萬,一年四季面對海風,植物低矮。看來,在宮古島生存是不易的。自石器時代以來,宮古島上一直有人居住。據博物館展出的材料,大約在石器時代,宮古島、八重山島的人主要是從臺灣渡海而來的。這裡的居民生活習性與日本本土的大和民族是不一樣的。
左圖為東平安名崎的保良漁港路牌;右圖則是西平安名崎發現宮古馬。
告別琉球朋友
在這次去琉球之前,我就有一個願望,如果有機會,希望在琉球見到松島泰勝教授。
2013年5月8日,我的文章在《人民日報》發表後不幾天,即5月15日,我看到報導,日本龍谷大學教授松島泰勝發起成立「琉球民族獨立綜合研究學會」,據報導,他在發起成立研究會時聲明,不希望中國方面干預。我知道,琉球獨立是一個敏感話題。我在5月17日在《環球時報》發表《琉球再議,議什麼》一篇短文,申述了有關琉球再議的緣由,我的基本定義,是認為琉球的國際法獨立人格的地位是未定的,是可以討論的。我提出了4個討論方向,即從中日關係的角度、從中美關係的角度、從聯合國的角度以及從琉球人民意見的角度可以再議琉球地位。那篇文章在結論裡說:「琉球歷史上是獨立的國家,今天再議琉球,絕不是『中國要琉球』,一些中國要收回琉球的意見是不妥的。自1879年以來,雖然琉球實際上在日本的管制下,但琉球地位實際上是未定的。這是今天的國際現實,誰也不能否認。」
我在《遠望》2018年12月號發表的《琉球地位四大懸案,必須再議》中對上述意見中的第四點稍做發揮,指出:「考慮到1879年日本吞併琉球是非法的,是違反國際法的,是違反琉球人民意願的,又考慮到琉球作為日本的『冲繩縣』時間較長,需要考慮琉球人民的意願,可以在琉球人民中展開討論,看看琉球人民究竟是願意獨立,還是有所歸屬?琉球人民的意見應該成為琉球再議的重要依據。如果琉球人民的意願為成立獨立國家,我們應該支持。如果琉球人民多數願意成為日本的一個縣,我們不能反對。如果琉球多數人民願意歸屬中國,我們當然應該接受。現在,這三種意願在琉球人民中都有反映,但未成為一個統一的意志。因此,琉球人民的意願如何,也是一個懸案。」加上前面提的3條,這就是我關於琉球再議的基本理由。這裡就涉及琉球復國問題。但是,從2013年5月以來,我從未謀求與松島泰勝教授建立聯繫,包括網絡上的聯繫。
這次既然到了冲繩,我希望有機會與他相見。我曾把這個想法告訴徐勇教授。在琉球訪問的頭些天,松島太忙,無暇與我們相見。直到從宮古島回到那霸的那天晚上,才在島の居酒屋まらい那霸店,有機會與松島先生一起吃晚飯。這是一家中華料理,是松島選定的。我們在一起討論了琉球獨立復國問題,包括獨立復國後琉球自身的經濟能否支撐的問題。我們也討論了釣魚臺問題。冲繩人一般受日本錯誤宣傳與教育,認為釣魚臺是冲繩的。這一點要從歷史實際的角度加以糾正。松島表示需要思考。實際上,松島已經在釣魚臺的歸屬上做出新的思考。餐叙快結束時,朋友們要我講幾句話,我站起來說琉球獨立復國是一件非常複雜的事,涉及到遠東極為複雜的國際關係。絕對不要希望短期內可以達到目的,提高琉球人民的覺悟,要做長久的工作,而且要有適當的國際環境和歷史機遇。
賦歸前夕,琉球朋友與考察團一行在國際大學附近的南風酒屋歡聚。出席的有金城、比屋根、又吉、友知等多位學術界朋友,還有《東京新聞》、《琉球新聞》的有關人士,還有幾位從前未見過面的朋友,賓主約三十人。我代表考察團對此次考察學習訪問做了小結,對主人的接待表示衷心感謝。主客各位先後起立講話,發表訪問感想,互道珍重。時有三弦琴、舞蹈、歌唱助興。這是一次充滿熱情和歡欣的告別晚會,主客均盡興。
左圖為告別晚會上徐勇、比屋根、金城與筆者的合影;右圖是告別晚會上程天虹、金城、又吉與筆者合影。
3月24日下午,學習考察團一行離開酒店前往機場。又吉盛清、友知政樹等數位教授前來機場送行。有一位年長的女士給我們每人一小片剪紙,紅色的,圓圓的,很可愛。這一次,由徐勇教授組織的冲繩—琉球歷史文化學習考察活動就結束了。
討論琉球國際法主體地位,情況是複雜的。咸豐四年六月(1854年7月),琉球國總理大臣尚宏勳、布政大夫馬良才與美國全權欽差大臣兼水師提督培里簽訂了《琉球國、米國條約書》,條約用英文和漢文書寫,年號用咸豐和公元;咸豐五年十月,琉球國與法國簽訂了條約,用法文和漢文分別書寫;咸豐九年六月,琉球國與荷蘭簽訂條約,用荷蘭文和漢文分別書寫。這3個條約的簽訂,證明了琉球國作為獨立主權國家的國際法地位,這是完全符合19世紀的國際法,也是符合20世紀的國際法的。但是,日本於1879年強行吞併、滅亡了這個獨立主權國家。清政府當年提出了抗議,並進行了一系列交涉。從1372年至1879年,琉球人民對中國的關係是友好的,中琉之間建立了藩屬關係,中國從來沒有使用武力。1879年至1945年,日本非法強行滅亡琉球國,在那裡建立冲繩縣。1945年至1972年,琉球由美國代管。1972年美國將琉球的行政權「交還」給日本,琉球再次成為日本的「冲繩縣」。半個多世紀以來,琉球的文字和語言幾乎消滅了,琉球人接受的是日本語言文字和歷史文化的教育。中琉之間的感情淡化了,甚至變得生疏了。據瞭解,中國政府想在冲繩建立領事館,也未能成功。中國的企業家在世界各地都有投資,在冲繩似乎未見。扭轉這些,需要時間,需要適宜的國際環境,需要適當的歷史機遇。
從學術的角度,琉球國家的歷史,中琉關係的歷史,日琉關係的歷史,琉球與美國、法國、荷蘭以及琉球與東南亞國家的歷史,都很值得下功夫去研究。作為藩屬關係的東亞國際關係體系與作為殖民體系的歐洲國際關係體系,值得做出學術研究。區別中日琉之間的關係,關鍵之點在於是否使用武力,是否出自自願。這是我的一點心得。
2020年3月25日於北京東廠胡同一號,
琉球訪問歸來一週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