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4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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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悼智仁勇兼備的陳明忠先生

作者 | 林金源
林金源:淡江大學經濟學系副教授、《遠望》雜誌社社長。

光明磊落,身兼智、仁、勇特質的陳明忠先生,2019年11月21日走完他傳奇、坎坷、豐富的一生。這麼一位值得敬仰的臺籍耆老,原本應該成為臺灣人的典範與驕傲,但是今日臺灣社會認識他的卻沒有幾人,認同、敬仰他的也就更少了。主流媒體五天之後,中國時報刊登楊渡紀念陳老一文,是唯一例外。當然沒人理會陳先生逝世的消息,就在陳老安靜走完餘生的當天,運輸管理學者張勝雄卻成為各媒體矚目的焦點。

張是綠營的堅定支持者,蔡英文競選總統期間曾任交通小組召集人,蔡上任後被聘為行政院政務顧問。2020年大選將屆,蔡政府交通部在選前強推軌道建設,屢屢跳過既有審查流程,引發審查委員不滿。最近剛通過的桃園鐵路地下化計畫,被審查委員張勝雄指為「錢坑」。張因不滿交通部強勢通過,審查後隨即請辭。張的動作,引來許多讚揚,說他「有為有守」,是「知識人的良心」。

如果對照陳老一生的堅持以及他所通過的嚴厲挑戰,我們不禁要為今日臺灣社會廉價的所謂「有為有守」與「良心」,啞然失笑。

「臺灣左統派的精神領袖」似乎是大家給陳先生的蓋棺定論,此論當然不假,但是「左統」並無法涵蓋陳老畢生所示範的精神。不管是和前述「有為有守」的張教授相比,或是和臺灣左統派的其他成員對照,陳先生值得我們敬仰的,並不只是他對於社會主義與兩岸統一的堅持,更在於他這兩項堅持背後的原動力。

對於偏愛資本主義者而言,社會主義只是另一種制度(甚至是比較拙劣的制度),在他們眼中,左派並不具備道德正當性。對於主張臺獨、獨臺者而言,統一只是臺灣前途的選項之一(甚至是荒腔走板的選項),統派不但不具道德正當性,甚至還必須證明自己沒有「賣臺」。長期以來,臺灣因為擔任美國圍堵中國的馬前卒,美式民主、資本主義與反共反中思維,遂成為壟罩全島的大氣候。大多數臺灣人對於「左統派精神領袖」的身分並不領情,因為左與右、統與獨本就各說各話。但是我們如果仔細回顧陳先生的心路歷程,就會發現統、左的政治主張只是他人格特質的外在表現。摒除統獨、左右爭議之外,陳先生的人格特質仍舊讓他發光發熱。陳老受人景仰、懷念的,正是他超越其具體政治主張的人格特質。

愛因斯坦曾以「後世子孫也許很難相信,歷史上竟走過這樣一副血肉之軀」歌頌印度聖雄甘地。陳先生的事功雖然不及甘地,但是他的精神與人格應該也足以擔當愛氏的這一句讚美。

 

仁者愛人而不憂

陳老是一位仁者。仁者將心比心,仁者具有不忍人之心。

陳先生是日據時代高雄地主之子,他的同學喜歡和他交換便當,因為一般小孩吃膩了番薯,唯獨陳明忠有米飯吃。陳家佃農對乳臭未乾的小地主畢恭畢敬,幼小的陳明忠不但不喜,還警覺到地主的欺壓,以及佃農的無奈,從此啟迪了他的社會主義思想。

趨炎附勢、恃強凌弱、鞏固既得利益,乃是人之常情。陳先生為了追求公平正義,寧願放棄自己的優越地位。此種情操,幾人能夠?陳老身後唯一的一屋,是他獲得政治受難者補償金後購得的。許多大地主卻因1949年的土地改革,損失一部分權益,就對國府懷恨在心,不惜淪為臺獨。兩種境界相比,真是天壤之別。

陳先生為兩個女兒取名「志民」、「志平」——志在為人民、志在為民主;志在為和平、志在為平等。他說這是他們夫妻的共同理想。他又說:「不願意臺灣繼續做美國的附庸,希望中國統一,希望中國富強,希望中國人擁有自尊,不再被人歧視;並且希望在這基礎上實現人人平等的社會主義,永遠不要再出現人欺負人、人歧視人的不正常現象。」回顧他在中學時期的抗日,爾後參與地下革命,以及畢生追求中國富強,顯然都來自仁者之心,不忍別人受苦、受歧視。不忍人之心雖然人皆有之,但在陳老心中必定極為強烈,才能支撐他一路走來,即便艱辛、危險,他卻始終如一。

2005年2月27日,身為「二二八」和白色恐怖的受難者陳明忠,受邀去國民黨中央黨部演講。此事引來昔日難友的質疑,認為他變節、被收買。但陳老說:「我……並不是為了個人家庭的悲慘遭遇來討什麼公道的,我只希望同樣的苦難不要再發生在任何一位臺灣人的身上。由於國共兩黨長期內戰,才會使得很多人民被牽扯進去,受到極大的犧牲。現在臺灣的族群問題很嚴重,其根源就在國共內戰問題。因此國內各政黨如果對二二八有真正的理解與徹底的反省,光是道歉或補償是不夠的,更重要的是能解決發生悲劇的歷史根源,結束兩岸的敵對狀態,締結兩岸和平。這也正是我在二二八紀念日的前夕來到國民黨中央黨部的原因。」

陳明忠的曉以大義,促成了國共兩黨的「連胡會」,這是他對兩岸關係的重要貢獻。但是國民黨不但事先要求查看他的講稿,事後也沒給他演講酬勞。身為國民黨黑牢的受害者,陳明忠在該黨講話沒有隻言片語為自己。因為仁者只在意眾生是否得救,自己的毀譽與利益本就非他所計。

獨派施明德坐牢期間,曾慫恿陳明忠一起製造新聞,以免被社會淡忘。陳不予回應。他說他是搞革命的,不像施在搞政治。「搞革命就是自我犧牲,其他什麼都不用管。」如果按照施的手法,坐了21年黑牢的陳明忠,在解嚴之後大可善用此經歷,獲取極大的道德正當性與政治資源,甚至成為政壇要角。但是陳老雖然貴為統左派精神領袖,也為統一事業貢獻良多,但是鎂光燈與權力都沒有停留在他身上。懷有「成功不必在我」的胸襟,唯仁者能夠。

統和左雖是陳先生的畢生職志,但在他的有生之年卻無緣看到兩岸統一,也看不到社會主義的完全實現。可是他對中國的發展很滿意,他知道統一不成問題。他又說:「社會主義是人類永遠要朝這個方向努力的目標,我們在自己的一生內努力盡到自己的責任,就可以感到心安。」陳先生做到顧炎武說的「遠路不須愁日暮」。仁者不憂,斯之謂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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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2月7日,陳明忠應邀赴國民黨黨中央演講,談「二二八: 被扭曲的歷史集體記憶」結束後,送给當時的國民黨主席連戰一把「和解之鑰」,希望他能代表國民黨前往大陸結束國共對峙,開啟兩岸和平。連戰當場指定副主席江丙坤率團登陸。兩個月後,連戰首次訪問大陸,展開兩岸「破冰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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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5年2月27日,國民黨邀請二二八事件當事人陳明忠先生現身說法。會中陳明忠呼籲族群和解,促成連戰訪問北京展開「破冰之旅」。(犇報)


勇者不懼,智者不惑

陳老是一位勇者。見義勇為,無所畏懼。

從日據時代到國民黨時代,再到民進黨時代,陳老終其一生,一向只選擇「道德正確」,而不是「政治正確」。在日據時代他反日,被日本人圍毆;在兩蔣時代他選擇紅色祖國,導致兩度入獄;在獨熾滔天的時代他主張統一,讓自己淪為臺灣社會的邊緣人。這些「政治不正確」的選擇,注定他孤獨、受害。只有勇者才能在終生孤獨、受害之下,不改其志。

陳老是一位智者。智者不惑,看得清問題的主從、輕重、緩急與解決之道。

仁、勇而不智,常會壞事。陳明忠看清楚問題所在,看清楚解救眾生、解救國族之道。從抗日、反國民黨、追求社會主義、反臺獨、追求統一,都出自他的正確認知。抗日、反獨、促統是他對於民族問題的主張;反國民黨、追求社會主義是他對於民權和民生問題的主張。

國族認同問題(或稱民族問題)是所有問題的基礎。先有統一、強盛、團結的中國,中國人(含臺灣人民)才有尊嚴、安全和好生活。這也是胡佛教授主張「統一是最高道德」的原因,請參見《遠望》2018年10月361期刊載石佳音、簡皓瑜〈胡佛:臺灣因臺獨而道德淪喪〉。)看清楚這個道理的人,不可能不抗日、不反獨、不促統,除非他是算計私利的「不仁」政客。不幸的是,臺灣目前接近九成反對統一者當中,帶頭作惡的「不仁」政客究竟屬於少數,大部分懵懂民眾或因被偏頗資訊誤導而對大陸具有敵意;或是誤把民族、民權問題混為一談,且錯讓西式「自由、民主」凌駕國族的大義與大利之上,或因不諳地緣政治誤以為臺灣可以成為永遠中立的「東方瑞士」。因為上述普羅大眾的「不智」,才讓政客有機可趁,綁架全臺灣與祖國對抗。也因為普羅大眾的「不智」,更凸顯堅定統派「大智」的難能可貴,以及他們處境的困難。

陳明忠是堅定統派,也是堅定左派,他堅持左、統的目的是一致且相輔相成的。左的目的是要掃除歧視、剝奪、不公平、不正義,但如前所述,國族認同問題是所有問題的基礎,沒有統一、強盛的國家,社會主義的理想何從實踐?何況如果中國遲未統一,將會繼續被西方列強擺布、壓榨,這乃是自1840年以來,人類歷史上最大規模、最長時間的歧視、剝奪、不公平與不正義。追求社會主義理想的人,豈能坐視中國的分裂而無動於衷?

左與統在陳老心中並無衝突,但是為了解決臺灣左統派的疑惑,他的「先統再左」主張已是呼之欲出。陳老分析「中國統一聯盟」很難壯大的原因時說:「現在臺灣社會的『階級矛盾』雖然占著基本矛盾的地位,但主要矛盾卻是統獨矛盾,所以對勞工講階級鬥爭,勞工也沒有多大興趣。」換言之,國家認同問題還是應該優先解決。

他又說:「正當以美國為首的帝國主義陣營圍堵中國,積極準備推翻共產黨政權的狀況下,臺灣的左派為何不能贊成統一呢?既然統一的問題,是起因於以美國為首的帝國主義為了其自身的目的才迫使兩岸處於分裂對峙的狀態,自認為左派的人站在反對帝國主義的基本原則上,不是應該贊成統一的嗎?為什麼還是有一批人對此感到遲疑?」

後來他找到的原因是:「大陸改革開放後,臺灣左派分裂了。之前,社會主義和統一是一體的,對大陸改革開放的看法的分歧,造成臺灣統派和左派的分裂。」陳先生對於左、統分裂的態度是:「『改革開放』政策的是非對錯是應該討論的,但我們應該站在中國人的立場來討論。」換言之,任何政策都是為了增進我群(中國人)福祉,對於政策的批評不應損及我群的認同與團結,否則就是本末倒置。可惜臺灣存在許多「左而不統有關左而不統的問題,請參見《遠望》2017年1月340期刊載林金源〈悼陳映真──兼論「只左不統」的迷思〉。」(甚至「左而獨」)的人士,這乃是陳先生不得不承認的一項遺憾。

陳老亦曾提及某些左派人物,開口閉口都是社會主義,但他們卻過著資產階級的生活方式。社會主義想必只是他們趕時髦、累積自我道德高度的一套工具。對於這類「不誠」者而言,中國是否統一、富強,當然「於我何有哉?」

由於某些左派人士心中仍有求統的障礙,有人甚至以其「左」來遮掩臺獨立場,所以臺灣社會左派群體遠大於統派,左比統更具政治正當性。陳老過世五天之後,中國時報刊登〈永別了!最後一個政治死刑犯〉一文,其中一段寫道:「陳明忠先生一生致力於兩岸和平統一的志業,……,但我更願意指出的是,……。當臺灣被白色恐怖、右翼政權所閹割,失去了左腦的時代,他至少保存了『左半邊』的歷史,讓臺灣人的世界觀還有完整起來的機會。」這是臺灣主流媒體唯一紀念陳先生的文章,但是全文看不出作者對於陳老堅持統一的稱許,顯然只有「左」才是作者與陳老的交集。

我們可以說,在統獨對峙與左右對峙兩個維度裡,統派的挑戰遠比左派更艱難,但是臺灣最尖銳的衝突、最亟待解決的矛盾,是統獨,不是左右。採取左而不統立場者,等於逃避臺灣的首要問題,卻在次要問題上做文章。這絕非陳先生可以苟同。

 

實事求是,不忘初心

陳老雖然堅持社會主義,但他實事求是,不受意識形態綑綁。他知道為了達到社會主義的理想,不能不借用資本主義的長處。他知道落後國家實行社會主義的過程與方法,必定不同於先進國家,所以我們不能拿外國的尺來量中國。他說:「社會主義是人類永遠要……努力的目標,……如果想要『及身』看到社會主義的實現,我覺得那是一種不著邊際的幻想。以這種幻想來要求某一個國家(按:指中國)一定要如何如何,而對另外表現更惡劣的國家卻閉口不作批評,我不認為這是自命為『左派』的人應該有的態度。……現在號稱左派的很多臺灣年輕人,常常犯了這種輕忽歷史的毛病,他們把人類社會的事情看得太簡單了。」旨哉斯言,陳先生有別於這些後輩者,不就是他洞若觀火的大智?

回顧陳老一生行儀,集智者、仁者、勇者於一身的人格特質,應該比「統左派領袖」更適合為他蓋棺定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