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3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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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辰年二月廿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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擇善而固執之者

陳明忠先生留給臺灣青年的精神遺產

作者 | 張孟璇
張孟璇:臺北教育大學文學學士

兩次拜訪陳明忠先生

第一次見到陳明忠先生,是跟隨《遠望》團隊前去先生家拜訪,那時雖尚未完全讀完先生的自傳《無悔》,對先生的認識難免模糊。然在與先生的相處、交談中,其氣度與風範,還是讓人留下相當深刻的印象。

第二次見陳老前輩,是去年九月到上海醫院的探望。當時印象特別深刻的是,先生在病重臥床之際,仍然憂慮著兩岸情勢與中國發展。當天,先生的頭上還貼著退熱貼,由於發燒的緣故,先生的思維並不清晰、講述也不大連貫,但他焦急想要表達的神情,仍然給我很大衝擊。

團隊中的夥伴談過陳明忠先生的急切,源於他還急著想要做點事。但是,我認為還有另一層原因。雖然他們那個年代有很多理念相同的夥伴,為了共同的革命事業前仆後繼地付出自己的一生,無論是在中途犧牲的、還是有幸能活到老的,這群革命前輩基本上都有很強大的信念、堅定的意志與樂觀的自信。這一生,他們走得從容而無悔。但在臺獨勢力愈來愈猖獗的現在,同輩的夥伴卻已步入暮年,他們的精力與行動力都不再能支撐著他們繼續從事革命事業。與此同時,卻難以看到能繼承他們理想的後輩青年。許多白色恐怖受難者的後代,甚至仇視自己的爺爺奶奶,將他們視作恥辱,或者只是拿他們的經歷當作兩岸交流中宣傳拉抬、自我標榜的工具。我想兩個世代間的斷層,或許是讓這些革命老前輩最放心不下、也最擔憂的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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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明忠先生在「統運30.遠望30──回顧與前瞻」座談會上發言,談論他始終在思考的問題──作為一個中國人該如何看待兩岸關係。


以一生回答兩大問題

我想講講陳明忠先生留給現在臺灣年輕人的精神遺產。陳老這一生都在解決當代臺灣人的兩大歷史問題。

第一個問題,我是誰?也就是自我定位的問題。

陳明忠先生從小在皇民化教育下成長,在學校被灌輸自己是日本國臺灣人的觀念,直到上了高雄中學被日本人歧視、欺壓,甚至被辱罵清國奴時,才發覺自己根本不被日本人所認同,甚至連二等公民都不算,還要淪為最底層的三等公民。這時他才驚覺到這種民族的差異與歧視原來始終存在於日常生活的每個角落,只是過去自己未曾察覺。老前輩從知道自己不是日本人到自覺自己是中國人,中間經歷了兩三年的反省與思考,直到看到周佛海《三民主義的理論體系》中的民族主義後,才終於確立身為中國人的民族定位。

此外,還有一個階級的定位。身為地主之子,幼年陳明忠先生突然感到佃農對他畢恭畢敬討好的樣子,居然與臺灣人諂媚日本人的神情是那麼的相似,他受到了再一次的刺激。經濟強者奴役、剝削經濟弱者的不公平,讓他再一次反省自己,並且發願要讓民族上或是經濟上有人受壓迫的狀況不再發生,這是陳明忠先生社會主義理想最初的萌芽。

第二個問題,是他在尋找自己的信仰,有了信仰就確立了自己將從事一生的革命道路。陳明忠先生的信仰不只屬於他個人,亦屬於國家、民族,它源自於對臺灣及整個中國在那個時代的道路思考與抉擇。

1945年日本戰敗後,國民黨前來接收臺灣。老前輩曾對國民黨抱有很大期待,以為回歸祖國的臺灣,不用再忍受殖民者的壓迫之苦。直到一年多後爆發了二二八事件,這其中有著認同錯亂的主因,也有內外環境、國民黨治績不佳等多重因素疊加。總之陳明忠在參與二二八、反抗國民黨的過程,發現原來除了「白色祖國」之外,還有另一個「紅色祖國」,他因對國民黨的失望,轉而對富有理想性的共產黨抱有熱切地期盼。在二二八事件結束後,他立刻加入了地下黨,雖然這時他對共產主義、社會主義還沒有清楚的認識。

進入五〇年代,因為二二八事件留下案底的陳明忠先生,很快就因為被懷疑做地下工作被抓入獄,十年的獄中生涯對他的思想影響最大的,莫過於後期被關在綠島的那段時間,他接觸到了遭國軍押解的解放軍俘虜。與解放軍的相處過程中,他們一起探討共產黨以及社會主義的理想。出獄後,陳明忠先生又藉工作上的採購之便,從日本買來大量的左翼書籍,認真研讀左派思想。我想他就是在這時候才真正確立了自己的信仰,對社會主義的理想始於反殖民、反壓迫的簡單願望,立於對時局與社會主義理論的深刻認識,有了藍圖中對理想社會的想像,就有了強烈的動機與他後來的一切作為。

1976年,陳明忠先生再度入獄,這一次的刑求比以往更加嚴峻,他後來不良於行以及身體的種種病痛大多是這次刑求留下的病根。那時,獄中的刑求分為四個階級,膽小的在第一階就撐不下去了,堅強的能撐到第二階,基本上毋須動用後面三、四階的手段,惟有陳明忠先生撐過四個階段所有殘酷的刑求卻仍不認罪,連獄卒都感到敬佩。在這過程中,他其實也質疑過自己:我為什麼要堅持?我還撐得下去嗎?是否乾脆認罪算了?反反覆覆地思索多次、掙扎良久,老前輩靠著「我不過是生錯了時代,才會遭遇到這種痛苦,但我並沒有走錯路」的想法,硬是撐起自己的精神。他很清楚知道精神最重要,如果精神死了,肉體也撐不下去,哀莫大於心死,心不能死。

陳明忠先生雖然靠著信念熬過了刑求,卻避不過一生中最嚴重的一次信仰危機。在獄中,他從報紙上看到以大陸文革為主題、鋪天蓋地的傷痕文學,他曾困惑、迷茫、不知所措,完全不能理解他為之付出一生的革命事業怎麼會變成這樣?共產黨、社會主義到底出了什麼問題?受到這種強烈打擊,陳明忠先生甚至絕望到一度想要一死了之。直到出獄後,閱讀了大量書籍,他對社會主義有了新見解,對被國際封鎖不得不走曲折道路的中國共產黨也有了理解與同情。當他寫下《中國走向社會主義的道路》這本書之後,他才真正解決、放下他的疑問。

在這段老前輩信仰沉浮的經歷裡,讓我們看到一個革命者強而有力的主觀能動性。我想要是一個普通人面對同樣的困境,怕是就此一蹶不振,再無興起之時了。惟有反省力、行動力與意志力都極強的陳明忠先生,能為了解決時代之問、制度之困,花幾十年的時間去學習、反省並思考,使他的理論經過打磨後更加完備,信仰經過淬鍊後更加堅韌。


臺灣年輕世代的思想困境

反觀現在的臺灣社會,年輕世代普遍遇到的思想困境與認知盲點,正是陳明忠先生用一生實踐來回答的兩大問題。時空背景雖然不同,年歲雖然相差甚遠,現在年輕人與當年老前輩所面臨的主要問題仍是一樣的。

第一點,自我定位的問題。現在臺灣年輕人根本搞不清楚自己是誰,社會上流行的說法,南島語族後代、荷西洋人混血後代、日本人美國人混血後代等,各種荒謬說法甚囂塵上,但就是很少有人願意承認是漢人移民的後代。他們從潛意識裡排斥自己的祖先,反倒誇耀與我們有過血海深仇的殖民者的任何牽扯。

在有心人的操作下,透過血緣的否認,更深的目的是想根除中國五千年的歷史傳承與中華文化在臺灣的遺存。他們一面透過臺獨史觀塑造臺灣人的新國族認同,一面用日本皇民化的思維取代中華文化的傳統元素。人們以虛構代替真實,並自我合理化那些充滿矛盾的假象,以自大而無知的眼光拷問著過去的歷史。

第二點,臺灣年輕人普遍幼稚地以空洞的民主、自由等口號作為解決一切社會問題的萬能解方。首先,他們對問題產生的緣由認識不清,無意探究各種社會現象背後的本質原因。再者,大多數人並不清楚自己常常掛在嘴邊的民主、自由究竟代表什麼,眾人已然習慣無限上綱、推至極致、在口號的包圍下狂歡,惟在清醒的個別人士眼中,顯得荒唐可笑。最後,做為資本主義的盲目擁護者,臺灣年輕人不是有意迴避就是不知社會主義最初的誕生是為了解決資本主義所衍生的各種問題。兩大理論爭議、抗爭至今,仍待實踐來一決高下。臺灣年輕人盲從於資本主義,卻意識不到它的缺陷;排斥社會主義,卻刻意漠視它的成就。

陳明忠先生以他一生的奮鬥告訴我們,惟有先清楚認知自己是誰,才能在漫漫歷史長河中尋到自己的過去與現在。有明確座標的人,方有資格談論未來,因為未來取決於你的格局、信仰以及選擇。

我想如果要用一個詞來概括老前輩的一生,那就是「擇善固執」。社會主義的理想,以及對於國家統一富強的追求,就是他的「善」。即使曾經動搖、困惑,曾經心如死灰,曾經九死一生,但他仍挺拔的走下去,這就是他的「固執」。這種擇善固執的精神,正是現在臺灣年輕世代最缺乏、也最該學習的,也是陳明忠先生留給後代最大的精神遺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