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土窯洞
什麼地方「進村不見村,樹冠露三分」,眼見「麥垛星羅布」卻又「聞聲不見人」?
俗稱「地坑院」、「天井院」、「地窰」的下沉式窰洞(圖見封面),就是在平整的黃土地上,挖掘一個長寬各10至12米、深6至7米的方形深坑,然後下地,往四壁再鑿10至12個穴,各供作主窰、居住窰、灶廚窰、倉儲窰、牲口窰、廁所之用,保留一口做為「哨門」通往地面。如此挖個兩三年,最後在地面上地孔四周繞一圈防水矮牆,天井中再開一口旱井、俗稱「滲坑」,用以聚集入坑的雨水,就可讓子孫窩上百年(封底裡圖2、3、4)。
地坑院建築壽命長,施工容易、造價低,並具天然保暖制冷功能而冬暖夏涼,可謂完全契合今日「節能減碳」的時髦標準;此外,擋風、隔音,兼又防火、抗震,優點一隻手數不完。它是黃土地上最古老、最獨特的民居樣式之一,現今主要分布在豫西、隴東、晉南和陝北等地;其中又以河南三門峽的陝縣境內保存較好,至今留有百餘個地下村落、近萬座地窰,而較早的院子已歷時兩百多年,今天兜攏著六代同堂的祖孫親情。
「人家半鑿山腰住,車馬多從頭頂過」,黃土地上除了地窰,更普遍的還屬山溝子裡、墚峁邊上沿溝靠崖式的窰洞,以及由此演化的近代房舍(圖1)。《易經.繫辭》曰:「上古穴居而野處,後世聖人易之以宮室」,學界一般認為,窰洞是黃河流域遠古穴居生活的遺痕,譬如,地窰可能即由仰韶文化廟底溝遺存的葫蘆狀窰洞發展而來,不同於長江流域的干欄式住所。然而不論是沉入地下或背坡面水,避風向陽的窰洞都反映著老祖宗利用黃土地特性就地取材、因地制宜之道,及其背後的黃土地和東亞大陸型季風氣候等地理背景。
黃泥巴水
我國黃土覆蓋面積廣達64萬平方公里左右,是地表上範圍最大的黃土沉積區,世界70%的黃土都集中在中國,其中包括44萬平方公里的黃土高原。黃土高原西起西寧附近的日月山、烏鞘嶺一帶,東至太行山,南抵秦嶺,北及陰山以南的長城附近,橫跨青海、甘肅、寧夏、內蒙、陝西、山西、河南等7省區,平均厚度在50至180米之間,各地分布均勻而土質含量一致;自西北而東南,大抵顯現厚度越來越薄、顆粒越來越細的現象,呼應著寒冬裡北風強勁刺骨的吹向。早在兩千多年前的漢朝文獻,即記錄了長安城(今西安轄地)看到黃沙漫天的景象。所以儘管對於黃土高原的成因至今眾說紛紜,但目前以風成說為主流,而在長慶油田、翼龍和古箭齒象化石的證據支撐下,風成夾雜地表抬升及湖河水成的混和說,也具影響力。
黃土高原因為缺乏一般土壤形成的地層橫向結構,加上顆粒細而質地相對鬆軟,遇水即易塌陷或流失,形成了溝壑縱橫、墚峁交錯的獨特地貌,在世界獨一無二(圖5、6)。黃河切割並穿越其間,加上橫跨中國由西向東海拔逐級降低的第二級階梯上,高度從3000米降至800米,落差極大,黃河及其支流也就因為強烈侵蝕而夾帶著大量泥沙。「一碗水,半碗泥」,世界第五長的黃河過去在三門峽一帶測得的含沙量,平均每立方公尺高達37公斤,年輸沙量16億噸,稱冠全球而將世界其他多沙河流遠遠拋諸腦後!夾帶了大量泥沙的黃河穿越晉陝峽谷快速下衝,出了隘口瞬間進入低緩寬闊之地,於是朝去暮來、滄海桑田,黃泥又填平了東部古湖,填出一片華北平原。可以說,黃土高原形塑了黃河的性格,黃河也造就了黃土高原與華北平原。
文明基因
相對於身處南方的我們所熟悉的郁郁蔥蔥、生氣盎然,黃土高原看起來莽莽蒼蒼、貧瘠荒涼。然而,黃河流域包括黃土高原,正是多元起源的中國文明裡農業生活最早開展之地,從而黃河流域的政權以及流域生活的凶險,也促成了中國文明裡的最初印記,並領導、制約著此後歷史文化的發展。
黃河流域上,新石器時代遺址之多、密度之高,世界無出其右;許多不起眼的山溝子裡,黃河及其幾大支流如洮河、湟水、大通河、汾河、渭河(含涇、洛)和伊洛河的河階地上,都發掘出了名揚世界的新石器時代遺存。往前追溯,則古中國的「文明火種」可能也在這塊區域點燃──山西運城市芮城縣西侯度遺址,位於高出河面約170米的古老階地上,黃河從西邊繞過南邊,是中國境內至今發現的人類最早用火之地、世界人類用火最早的遺址之一,也是中國境內已知最古老的舊石器時代早期文化「匼河文化」的遺址,距今180萬年。
黃河隨著黃土高原的抬升不斷下切,億萬年來切割出高低數層的河階;從舊石器到新時器時代,正是背風面水的階地提供了人們安全保障和生活便利。來自西北的黃土富含礦物質而質地相對鬆軟細緻,則讓前人得以僅憑簡易工具,即輕易跨越從採集漁獵進至農業生產、從天然穴居步入人造窰洞的障礙。最終,習慣世居窰洞的人們還把神佛也請進了洞穴,庇佑子孫萬代,只不過這回改為比較堅固耐久的石窟。中國三大摩崖石窟──甘肅敦煌的莫高窟,山西大同的雲岡石窟,河南洛陽的龍門石窟──都在這塊區域。
旱作農業早發而文明飛速成長,使得黃河流域很長一段時間裡一直是我國政治、經濟和文化中心。史籍中談起「三代聖王」之首的堯舜禹,一定提及治水。《史記》記載:「當帝堯之時,洪水滔天,浩浩懷山襄陵,下民其憂」。堯命鯀整治而無功,後來大禹以「人飢己飢,人溺己溺」(語出《孟子.離婁》)的精神「櫛風沐雨」(語出《莊子.天下》)解民於倒懸,備受時人擁戴、後世推崇。記錄大禹治水地理實錄的《禹貢》指出,禹治水奏績,首在大範圍地審視地勢、因勢利導;《孟子.滕文公》也說,大禹一改鯀的圍堵方針,「疏九河、瀹濟漯,而注諸海;決汝漢、排淮泗,而注之江。然後中國可得而食也。」可見黃河各區段間以及黃河與周邊水系之間連動密切,水患無法片面或區段處理,天下和衷共濟才有出路;也可見治黃奠定了中國以農立國的基礎,於是而有「禹貢九州」體制,而有配合農時的夏曆頒行。
夏在這樣的道德及經濟基礎上立朝,致使《說文解字》注「夏」字曰「中國人也」,「諸夏」一詞並從此成為中國由內而外多元和合共存的代名詞與表徵。夏為中國文明的基因標註了第一筆印記,梁任公因此極有智慧地總結說:我國「夏以後始有國史」。
和衷共濟
夏文明發跡何處?傳說「劃九州」「鑄九鼎」的夏朝版圖多大?我們至今沒有把握,但起碼知道故事就發生在黃河從晉陝峽谷轉至豫西,河道坡度驟減的這塊黃土地上。這個區段由於水流流速及攜沙能力大降,淤積嚴重,目前鄭州以東已出現河床高於堤外兩岸平原的「懸河」現象,開封段近年更出現了「二次懸河」。於是我們回顧距今兩千多年來,史有明載的黃河決堤氾濫即超過1500次,平均每三年發生兩次,黃河甚至頻頻改道,包括26次奪淮滅海等的大改道,自然可以理解到:治水是黃河流域的宿命;黃河流貫而互動頻繁的華夏生活圈,長期有共同治水之需,順之則昌。
東亞大陸型季風氣候,同時也注定了越向內陸深入則雨量越少的命運。
隨著文明進展、人口增加,黃土高原上除了平坦寬闊的黃土塬之外,坡緩的黃土墚(條崗狀,邊坡塌陷)、黃土峁(圓蓋形,表土逐步侵蝕)也都成了耕地首選。黃河不斷下切黃土高原,水源低而耕地高,高原居民一般只能看天吃飯。然而濕潤季風過境的早晚及時間長短年年不定,各地不一,除了偶遇順遂豐年,否則人們若非望天興歎,就只能等到60%集中於夏季的雨量一旦落下,平時乾旱少雨的鬆軟土質便動輒出現滑坡、崩塌等災情。極目四望,黃土高原隨處可見深溝高壑,黃土練就人們堅苦卓絕的民風及毅力,即為明證。(所幸進入21世紀以後,大陸官方堅持頒行「退耕還林/還草」政策,鼓勵農民轉植提高水土保持的作物,而至今成效漸顯,見圖8。這個決定與魄力極不容易,值得世人稱許!封底圖為黃土農民打出渴望、歡慶豐收的傳統安塞腰鼓。)
戰國末期天下交征利,「西周不下水,東周患之」(戰國策),不但嚴重破壞了原本相互賑濟的義務體系,各國還紛紛以鄰為壑。孟子眼見人命賤如螻蟻、社會動盪不安,於是說:「天下惡乎定?」「定於一!」(《孟子.梁惠王》)孟子知道,上游土不穩、下游水不定而旱澇無常的黃河流域,要讓百姓年年「衣食足」,和衷共濟乃勢所必需,而這又唯賴天下統合於一個政權之下。大秦帝國的出現並不突兀(圖7為黃泥巴捏塑燒製以象徵統一帝國及政權的兵馬俑)。
俗諺「黃河寧,天下平」,其實事實也可倒過來說,是「天下平,黃河寧」。史家黃仁宇歸納說,地理背景促成的共同治水、相互賑濟,加上共同禦敵等三個原因,是中國文明不同於其他文明而始終追求大一統的原因。他沒有說出的是,黃河流域還讓中國人摸索出了一條讓不同的人們長期合理共存於大一統的政治哲學,而這讓中國有別於西方許多國家,發展成一個「文明型國家」。可以說,黃河流域既賦予了華夏文明以開展的機會,也引導了走向順之則昌。
這個框架與價值哲學,對於21世紀身處臺灣的我們而言,有沒有追求或依循的價值?好好想想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