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灣的歷史教科書改成這副支離破碎、前後矛盾的模樣,倒也不令人意外。
近30年來,「臺灣獨立建國運動」方興未艾,這個運動的目標,是建立一個「臺灣民族」的民族國家。目前仍然活躍的臺獨建國運動的推動者,基本上都是二次大戰後出生的一代。他們都接受過漢語文的教育,並且仍使用著漢語文,明白中國傳統「滅人之國,必先去其史」的道理;同一群人,也目睹了亞洲新興國家在脫離西方和日本殖民統治後,並未回歸自身的傳統歷史敘述,而是模仿西方殖民者以及明治、大正、昭和版的日本史書寫,為建構其「國族」,重新建構國族歷史的現象。他們當然更明瞭「欲建其國,先構其史」的原理。
臺獨建國運動欲滅之國,乃是目前依其憲法統治臺灣的「中華民國」。儘管這個「中華民國」在諸多層面上僅餘名義,但這個名義和憲法都無法斷絕與中國大陸的關係,這一關聯,對於獨立建國而言,是巨大的障礙。臺獨建國運動欲建之國,是以臺灣島為範圍的主權獨立的民族國家,故需要以臺灣為範圍,建構國族的歷史。
2016年5月20日,蔡英文的就職典禮暨慶祝大會上,司儀評論表演節目「臺灣之光」時指出「小英總統說過的『國家偉大嗎?國家因你而偉大!』」,並進一步地表示「這是由世世代代的臺灣人民共同點亮的臺灣之光」。該節目稱「一幕幕帶著血淚也帶著歡笑的故事」,「是你的故事也是我的故事」,即意在打造以臺灣島為範圍的國族歷史。(畫面截取自YOUTUBE@presidentialoffice,〈中華民國第十四任總統、副總統宣誓就職典禮暨慶祝大會現場直播〉,2016年5月20日,52'35''。)
矛盾混淆的「臺灣民族」歷史書寫
為國族建構而重寫歷史,本是民族主義的常態。但在臺獨建國運動的推動者所劃定的國土範圍內,涉及到「國家」、「民族」、「人民」、「主權」這幾個「想像的共同體」議題,其背後的歷史和生態是複雜糾結的,這些無法依靠重寫來消弭其複雜性的現象本身,即對臺灣獨立建國運動的正當性構成挑戰。為了建立臺獨主張的正當性,呈現在這幾個版本的歷史教科書中的「臺灣民族」歷史書寫,不得不訴諸一系列充滿邏輯結構缺陷的述說,這些述說,當然就無法避免內在衝突與自相矛盾。縱觀戰後亞洲歷史書寫,吹噓、虛構、重建、謬解的情形並不少見,但混淆、矛盾到這種程度的,或許是孤例。
基於擔心「中國」以「炎黃子孫」的名義在仍保留祖先崇拜的臺灣漢人社會中喚醒「大中國意識」,教科書立足於種族民族主義的角度,闡揚臺灣「原住民」與「中華民族」無關,並引用基因研究的證據,欲證明臺灣漢人皆有原住民血統,因而可以順理成章地與「中華民族」切割。但這一論述有兩個內在矛盾:
一、包括「中華民族」在內的「民族」、「國族」都不是血緣概念、種族概念,而是文化概念、政治概念;強調血緣,也可能威脅到臺獨的另一論述主軸──人民主權。
二,強調「臺灣民族」在血緣上與「中華民族」的差異,等於在獨立建國議題上升高了臺灣原住民相較於明清以來漢人移民的正當地位,威脅到臺獨建國論者心目中真正的建國主體──源自中國福建省南部的漢人──福佬人做為「正港臺灣人」的地位。換言之,既然主張原住民因血緣相異而與「中華民族」無關,則漢人必然會因血緣相關而「不幸」與「中華民族」連結,即使獲得了部分原住民血統,其血緣建國的純正性與正當性,當然又打了折扣。所以,不論如何混血,「正港臺灣人」的血管中,還是多少流著的不屬於臺灣的血液,這個難以改變的事實,勢必增加「正港臺灣人」的焦慮。而在現實中,臺獨建國論與「福佬沙文主義」間有著高度的重疊,是眾所周知的事,臺獨建國論者不時借原住民宣揚臺灣主體性,但卻從來沒有學習原住民語言的誠意,遑論以原住民為主體「建國」。如果咬咬牙,以血緣為論據,乾脆接受原住民主導臺灣建國,或聽任原住民在臺灣島的某一部分單獨建國,無疑卻違反了臺獨建國論者的初衷。
2016年5月20日,蔡英文的就職典禮暨慶祝大會上,表演節目「臺灣之光」強調「在這塊美麗的寶島上,長久以來住著許多的原住民族群」,「長久以來原住民樂天開朗地與這塊大地共生、與大地共席,也與大地共舞」。(畫面截取自YOUTUBE@presidentialoffice,〈中華民國第十四任總統、副總統宣誓就職典禮暨慶祝大會現場直播〉,2016年5月20日,54'59''。)
臺獨被迫寄居「外來政權」
面對種族民族主義建國論述的風險,臺獨建國論者有了備案,主張島上的人民有權依照「人民主權」建構政治上的臺灣民族,建立臺灣主權國家。不幸的是,在政治上,臺灣獨立建國運動無法追溯其「國家」傳統:原住民不曾建國(「大肚王國」不過是部落聯盟);「正港臺灣人」也不曾建國(「臺灣民主國」是「中國」的延續);日本人不是將臺灣「從中國暴政下解放」出來,幫助它獨立建國的救星,而是臺灣的殖民宗主;1949年底以來的臺灣看似在現實中實行著自我統治,但其前提是,這個統治結構來自臺獨建國論者口中的「外來政權」。更不幸的是,這個「外來政權」於1912年建國及1945年接收並統治臺灣的正當性,皆來自中國人民所從事的革命與反侵略戰爭。如今在當局口中的「這個國家」,竟然不是建立在「革命─建國」的進路之上,而是寄居在那個「外來政權」的「殼」之中,被迫屈辱地承受著這個「殼」的基因殘餘。
2016年5月20日,蔡英文的就職典禮暨慶祝大會上,表演節目「臺灣之光」稱「西元1945年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日軍戰敗將臺灣歸還給國民政府來接收」,「自以為脫離苦海的臺灣人在國民政府軍事戒嚴的統治下,依然遭受到了無情的打壓」。對此,臺獨分子甚至將國民政府定義為「外來政權」、「殖民政權」。(畫面截取自YOUTUBE@presidentialoffice,〈中華民國第十四任總統、副總統宣誓就職典禮暨慶祝大會現場直播〉,2016年5月20日,1'11'57''。)
媚日史觀否定臺人主體性
為此,臺獨建國論者只好再訴求「去殖民化」,即,將被視為「外來政權」的中華民國確切定位為「殖民者」,面對這個殖民者,臺灣不僅要追求有形的政治獨立與經濟自主,更重要的是戰勝「心理上的集體自卑感」、掙脫「殖民時代留下來的文化束縛」,進行「民族認同的重新建構和重新呈現」。但是這種將漢人移民以及與兩次中日戰爭的過程、結果直接相關的大陸─臺灣關係解釋為「殖民」的敘述,一不小心就再度回到最初那種種族民族主義的敘述中,臺獨派的焦慮遂再度上升。
為了克服這種可怕的循環,臺獨建國論者又轉向「現代化」路徑,在歷史敘述和教科書中盡力呈現日本統治臺灣50年所造就的社會和經濟的「現代化」樣貌,以此論證日本「進步」生活方式和中國「落後」生活方式的水火不容。這樣的論述,倒是呈現了整個「臺灣獨立建國運動」的動機和起點。日本投降後的臺獨運動,一開始就不加掩飾地表達對「野蠻」、「落後」的中國的鄙視,迄今仍然是臺獨主張的社會心理基礎。在將臺灣人的大陸「遠親」描述為「殖民者」之際,臺獨建國論者卻不願將日本對臺灣的統治看做殖民統治,反而直接將「殖民地現代化」等同於「現代化」。為此,臺獨建國論者不惜擱置臺灣主體論,直接借用日本殖民史觀。殖民史觀自然導致臺獨建國論的歷史敘述和教科書立足於日本軍國主義的立場,將19世紀末那場由日本取勝的戰爭所帶來的《馬關條約》合法化,否認20世紀中期中國抗日戰爭和二次大戰的結果所帶來的國際政治秩序。這種表述的結果,遮掩了臺灣人在日本殖民期間只是二等公民的歷史,否定了清算日本殖民罪惡的必要性,進而否定了臺灣人的主體地位。「現代化」敘述,又成為臺灣種族民族主義、臺灣政治民族論、人民主權論的障礙。
錯亂教科書 鬧劇一場
面對長期以來以利益取捨取代是非判斷的臺灣社會,以及30年來遭到深度洗腦、習慣盲從的青少年,這套標榜「主體」的歷史教科書,應該還會流傳一陣子。不過,其中充滿邏輯缺陷和內在矛盾的論述,無疑會加深學生的錯亂感,也會引起部分追求獨立思考的年輕讀者的質疑。我們可以相信,這套敘述和教材的壽命都不會太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