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遠望》一路走來,我們有幸三度親炙陳明忠先生,認識漸深,再再為其堅持的氣節與良知所撼動。
初見的熱情與健朗
最初,陳明忠老前輩是《遠望》雜誌創立30週年座談會上的嘉賓,那是我們第一次見到這位左統的代表人物。他憶及《遠望》創辦的那年,自己還困於囹圄之中,無法參與,所以不談往事,但想談談他一路走來始終在思考的一個問題──做一個中國人該如何看待兩岸關係。不良於行的他,講起話來鏗鏘有力,言語間流露著對理想的堅持和熱情。
當天會後的一段小插曲,讓負責保護陳先生坐輪椅進出會場安全的夥伴,留下深刻的印象。陳先生當時一手抓著他的大腿,另一手握住小腿,硬是往外扳,健朗而有力地說著當年國民黨刑求他的經過,然而陳先生的神情卻非常平靜,語氣也相當平淡,讓人無法想像究竟需要多大的勇氣才能支持他面對、甚至釋懷那段過去。
再見的從容和淡然
再次見到陳先生,是《遠望》團隊的老師們帶著年輕世代一起到陳老的家中拜訪。聽老前輩親述種種經歷,那段離我們遙遠的歲月,漸漸鮮活起來,不再只是封存於書中的歷史。我們更認識到:在回憶錄《無悔》裡,文字平實、水波不興的背後,更深地藏著一次次深刻的反思與抉擇,它們既非命運的偶然或巧合,更不如輕描淡寫的文句那般輕鬆。
回想起老前輩談話間的淡然和豁達,仍讓人記憶猶新。還記得那日陳先生冷靜地談起二十餘年的牢獄經歷,無論在事發當下或事後重述都不曾掉過一滴眼淚,甚至能以開玩笑的口吻、幽默的語氣將如此屈辱的過往說出口,可見他從容、樂觀的個性。想必陳先生打心裡就瞧不起那些關押他的特務,他並沒有做錯事,更不認為自己罪有應得,自然不會在獄卒面前出現怯弱、求饒的心態。
那天,陳先生還不經意地顯露出童心未泯的一面。隨著談話的議題漸深漸廣,天色也逐漸昏暗,我們決定採買些食物解決溫飽問題,也好繼續未竟的話題。老前輩活潑地說:「不想吃飯,想吃麥當勞。」那童心未泯的語氣與談論起責任和承擔的認真模樣,呈現出強烈的對比。
三見的關心和焦急
最後一次見到老前輩,是在上海的醫院。病榻上的陳老,額頭貼著退熱貼布,鼻孔接著供氧的導管,卻仍聚精會神地談論國家民族的大問題。老前輩收下我們帶去的雜誌與關心,並在談及《遠望》關心的議題和方向時,急切地與我們分享他的人生閱歷,期盼有助於我們未來的思索與判斷。辭別前,我們還約定了下次再見、再談。
病榻旁,陪伴老前輩的黃先生(「老同學」黃英武的後輩)告訴我們:陳先生每當與訪客談及兩岸問題就十分著急。還記得陳先生在回憶錄裡曾經說過「即便在有生之年看不到統一,但回顧這一生,仍然覺得很安心。」但他又說「如果我們每個人都能在有生之年盡力去做,那就好了。」一個躺在病榻的老先生,雖然安心,但還是掛心,所以他老驥伏櫪,仍想再盡一份力、再做一些事,希望剩餘的力量可以再發揮一些影響力。
在那焦急想要表達的神情裡,更深一層原因或許是,陳先生的那個年代有很多理念相同的夥伴,為了共同的革命事業前仆後繼地付出自己的一生,無論是在中途犧牲的,還是有幸一起變老的同志,都有著很強大的信念、堅定的意志和樂觀的自信。這一生,他們走得從容而無悔。但在臺獨勢力越來越猖獗的此時此刻,同輩的夥伴或已先逝,或已步入暮年,他們的精力與行動力都不再能支撐他們繼續從事革命事業。與此同時,卻難以看見繼承他們理想的後輩青年。許多白色恐怖受難者的後代,甚至仇視自己的爺爺奶奶,將他們視作恥辱,或者只是拿他們的經歷當作兩岸交流中宣傳、拉抬、自我標榜的工具。這兩個世代間的斷層,或許是讓這些革命老前輩最放心不下也最擔憂的事。
如今回憶起我們與陳先生的初識到永別,我們相處的時間實在太少。但他留給我們的精神面貌、人格特質,以及值得我們省思的人生大哉問,卻很深刻。
民族大義──「留取丹心照汗青」
老前輩曾經說過:他們那一代人,實際上是傳承了抗日前輩們的精神。正因為過去已經有過太多站在民族大義的立場上,為中國的救亡圖存而前仆後繼的仁人志士。他,僅僅是做出了同樣的選擇,走了同樣的道路。
這一輩參與運動的革命者,對理想有著很堅定的信念。出生於日據時期的陳明忠先生,身為地主家庭的子弟,他本可以不顧臺灣社會的種種壓迫與不合理,安享地主階級所擁有的財富及地位,不用反抗、不用坐牢,安安穩穩地度過一輩子。但陳先生選擇的是理想與信仰,不是財富及地位。在他經歷過首次入獄的十年磨難後,原本應如大多數人選擇當個順民,度過平順的餘生。但他卻不放棄理想,不夠「安分」,所以再入囹圄。當他再度入獄,刑求殘酷得更令人難以忍受,他卻挺過來了。他本可以逃過這一劫,但在人生的岔路上他再次選擇了理想,而不是平凡人只求的小確幸。這段經歷裡,我們看到了一個革命者強而有力的「主觀能動性」。
他說:「我大概在有生之年看不到兩岸統一了,這是小小的遺憾。不過,沒有關係,大形勢是擋不住的,我已經知道,統一不成問題。」在老前輩的一生中,已經把該做的、能做到的事都盡量做了,不管遇到什麼困難或打擊,仍然堅定地抱持著理想繼續往前走。回顧這一生的所做所為,他並沒有留下什麼遺憾,清楚知道這條路是為了整個中國的民族大義,不是為了自己的私利。
陳先生還多次提到他之所以能從容地面對一切嚴刑逼供,寧死不屈,實際上受到一位獄友,也是他日後的妻舅馮錦煇的影響很深。他直到晚年,還能清楚記得馮錦煇臨刑前溫熱的掌心。這一代的老前輩用盡一生都在為理想而奮鬥,這種視死如歸終不悔的心情,對比近千年前文天祥留下「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豁然,毫不遜色。
義利之辨──「無私無求無悔無怨」
陳明忠先生曾經直言:「這條路是我自己選的,而選擇這條路就是隨時準備殺頭,我一開始就有這種覺悟」,「假如人生再來一次,我還是會選擇同樣的道路。」這樣一位在大義與小利間堅定做出選擇,將得失與生死置之度外的老前輩,他關注的始終只有兩岸統一與中國前途,他不需要別人對他的際遇表達憐憫或哀痛,也不需要任何人為他盤算個人得失。陳先生從未期盼疼惜或掌聲,他從來只想做個問心無愧的中國人,勤懇務實地為國族奮鬥。
對他而言,自己不過是一介熱愛祖國的中國人,是一個為兩岸統一與中國復興著想的臺灣島民。愛祖國,認同祖國,為國家統一投入革命,不過是一件自然且應然之事,他也堅信假如臺灣人都自認是中國人,島內就不應存在左而不統的思維,更不會存在藍綠惡鬥與省籍矛盾。但對於我們來說,臺灣的年輕世代必須先自我反省,先喚醒心中的理想,把國族認同激發出來,才能看懂陳明忠老前輩。
回憶錄裡,陳先生以樸實無華的詞句陳述他的抗爭經歷以及他在苦牢中遭遇的非人待遇,我們卻讀不到陳老對國民黨的仇恨,讀不到他對國族認同的絲毫動搖。他從不在乎自己的需求、榮辱、得失與生死,無論身處何處,陳先生總在思考著國家大事。他說過:「光是道歉和補償是不夠的,更重要的是能解決發生悲劇的歷史根源,結束兩岸的敵對狀態。」從這句話裡,我們理解到對於老前輩來說,小我的苦痛是必須與國家、民族的大義區分開來的,否則國家永遠沒有前途,個人受過的苦痛也毫無意義。
老前輩為了遠大的目標,竟然可以如此堅韌、如此的天不怕地不怕,甚至可以在危急生死的情況下,依然堅持理想,從未考慮過自己。回顧一生,陳明忠先生為什麼「無悔」?或許正是「與國家同浮沉,與民族共存亡。人間正道,當然無悔!」
為與不為之道──「我命由我不由天」
而這樣的道正是儒家所說的「君子之為與不為之道」。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陳先生體現為「敢於學習」、「敢於思考」、「敢於作為」,就如同《中庸》所說的「博學之,審問之,慎思之,明辨之,篤行之。」
首先,老前輩的性格裡有著「反骨」的一面。「反骨」指的是不願當「順民」,絕不臣服於不合理的規範,不怕反抗權威而挨罵、挨打。凡事他都有自己一套判別對錯、好壞的基準,即使牴觸了大環境,也在所不惜。這讓人想起電影《哪吒之魔童降世》裡的經典台詞:「我命由我,不由天」。陳老不是為反對而反對,他有他「反」的標準,不屈服於那些不合理的規定與命定。
再者,他總是「敢於學習」、「敢於思考」、「敢於作為」。「敢於學習」,當然不是指他在日據時期的「被(殖民)教育」,而是他的「為己之學」,陳先生在生活裡發現問題,並為了自己的問題去學習、去思考;「敢於思考」,不只是面對問題時「批判反思」,更重要的是他始終思考著「理想上,應該是怎樣的圖景?現實上,為什麼會如此?而我們該如何去做?」;因此,「敢於作為」,就並非子路「暴虎馮河,死而無悔」式的有勇無謀,而是堅決把握「主觀能動性」。陳先生從現實出發邁向理想,並在每一個歷史轉折的重要時刻裡,深思熟慮後做出選擇,用盡全力去實踐。
在實踐的過程裡,老前輩總是秉持著對歷史的「俯視」,跳脫個人的遭遇與委屈,以全局的眼光審視著全臺灣、甚至整個中國近百年來的艱苦磨難。他秉持著對道德的「堅持」,有意識地選擇了他的信念與道路,無論是否蚍蜉撼樹、螳臂擋車,甚至爭天抗俗,仍堅定盡力地去做,「雖千萬人,吾往矣」。他更秉持著對制度的「摸索」,從來不放過問題,總想要解決問題,並在整個社會的大結構下摸索道路,堅定地以生命來推動這個時代的「運動」。
為何而活?如何評價?──「內省不疚,夫何憂何懼!」
從陳明忠先生的身上,不禁讓我們反思兩個重大的人生問題:一個人該如何活著?我們應該如何評價一個人?老前輩讓我們看到另一種截然不同的人生觀,一個人本來就該活得昂然、精彩,像他這樣才算是有意義的人生。
相較之下,今日的我們雖然身處物質較為富裕、科技相對發達的時代,但精神文明卻相對落後與頹廢,遠遠比不上老前輩們。每個人活在世上,原本就會遇到許多選擇,大家既可以選擇相對輕鬆、庸庸碌碌的道路,也可以選擇布滿荊棘的險峻道路。陳先生堅定地選擇了公義,用一生堅持自己的理想,做一個俯仰無愧、智仁勇兼備的君子。
陳先生曾說:「我們在自己的一生中努力盡到自己的責任,就可以感到心安。」老前輩不僅是我們足以效法的榜樣,也讓我們可以不憂不懼地步其後塵走下去,想必我們在未來的日子裡若是遇到困境疑難,定會在心裡與這位「仰不愧於天,俯不愧於人」的老前輩對話,揣摩他會有怎樣的答案。
我是誰?信仰什麼?──「擇善而固執之者也」
此外,貫穿著老前輩一生的,也是身在臺灣的中國人必須面對的兩個重大問題。一是,我是誰?也就是自我定位的問題;一是,信仰什麼?有了信仰也就確立了道路。陳先生的信仰不只屬於他個人,也屬於國家、民族。它源自於對臺灣,以及對整個中國在那個時代的道路思考與抉擇。
反觀現在的臺灣社會,年輕世代普遍遇到的思想困境與認知盲點,正是老前輩用一生實踐來回答的兩大問題。時空背景雖然不同,年歲雖然相差甚遠,但今日的我們與當年陳先生所面臨的主要問題仍是一樣的。
陳先生以他一生的奮鬥告訴我們,惟有先清楚認知自己是誰,才能在漫漫歷史長河中尋到自己的過去與現在。有明確座標的人,方有資格談論未來,因為未來取決於你的格局、信仰以及選擇。
反省力、行動力與意志力都極強的陳明忠先生,為了解決時代之問、制度之困,花幾十年的時間去學習、反省並思考,使他的理論經過打磨後更加完備,信仰經過淬鍊後更加堅韌。
陳明忠先生正是儒家所說的「擇善而固執之者」。社會主義的理想,以及對於國家統一富強的追求,就是他的「善」。即使曾經動搖、困惑,曾經心如死灰,曾經九死一生,他仍挺拔的走了下去,這就是他的「固執」。
統一的必要性──「堂堂正正地做中國人」
正是這樣一位老前輩,讓我們覺得身為中國人是值得驕傲的。在陳先生的個人經驗裡,歷經外敵蹂躪與內戰割裂的中國,曾經是何等落後、殘破。但出生在日據時代的他,終其一生卻以追求中國的統一、富強為念。他樂觀的精神、從容不迫的態度,以及堅定自信的背後,不就證明中國是何等可愛,才讓他如此無悔地為它奉獻。他堅毅地活出中國人的典範,儘管受盡歧視與欺辱,中國人仍能堅毅地活出自我。
陳先生說社會主義追求的就是反殖民、反壓迫,即無論國家或個人,都能站得直、活得正,不需向他人卑躬屈膝以求生存。社會主義的這種理想、精神,與中華文化裡的君子樣貌是相吻合的。從他的言行裡,讓我們看到中國人特有的情懷與勇氣,這種仁德與道義促使他選擇他想做的事,然後義無反顧地堅持下去。他所以令人敬重、讓人懷念,並不是他有赫赫的身世、或是完成了偉大的事功,而是他奮戰不懈、追求理想的精神,以及每在大是大非面前,他都做了明智、勇敢、正確的選擇。
陳明忠先生在義與利之間,總是堅定地選擇了大義,並且致力於實現這個大義,即使經歷了九死一生,他依舊大義凜然,更加堅定要實現大義的意志,讓我們直面感受到儒家所說的「義利之辨」。
在老前輩的身上,我們也看到了統一的必要性。陳明忠先生成長於日本殖民統治時代,但他可以跳脫皇民教育與日本人思維,找回自己的中國認同,最重要的原因正是有別於脫亞入歐的日本,中國人向來不欺壓或侵略其他民族。為了傳承中華傳統文化,讓在臺灣的中國人得以堂堂正正地做個君子,兩岸的統一是非常必要的。惟有統一後「去殖民」的再教育,才能讓臺灣人真正讀懂中國史,再服膺於中國傳統裡「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的道德原則。
還記得陳明忠先生曾經說過:「這一輩子在臺灣,還沒有當過真正的中國人,這是最大的悲哀。」然而,我們想說的是:老前輩,您不要擔心,好好安息。接下來,換我們年輕人來繼續完成您未竟的理想。